短小说：游泳馆的中年男女

我开始去游泳馆，是因为腰。

三十五岁那年冬天，搬一个装满文件的纸箱子，后腰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。第二天起床，腿都抬不起来，去医院拍片子，医生说腰椎间盘有点突出，算不上严重，但得养着，最好能做点温和的运动。

同事说游泳好，水浮力能拖着身子，对腰没压力。我想想也是，总比在家躺着强。家附近的体育馆有个游泳馆，办年卡不算贵，我就去了。

第一次进更衣室，差点没找到北。一股子消毒水混着沐浴露的味儿，热气腾腾的，光着膀子的老爷们儿晃来晃去，有的在吹头发，有的蹲在地上系泳裤带子。我赶紧找了个空柜子，手忙脚乱地脱衣服，毛衣秋裤脱到一半，才发现人家都直接穿泳裤进来换。

泳池在负一楼，往下走的时候就能听见水声，还有人拍水的声音，哗啦啦的。推开玻璃门，一股更浓的消毒水味涌过来，比更衣室里的冲。泳池是标准的，十条道，水是发点蓝的白，阳光从顶上的窗户斜斜地照下来，在水面上晃出一片亮闪闪的光。

我找了个靠边的浅水区，扶着池边慢慢往下滑。水有点凉，刚进去的时候打了个哆嗦。我不太会游，就学着别人的样子，在水里慢慢走，或者把胳膊搭在池边上，让腿在水里漂着。

大概过了一个礼拜，我开始注意到那个男的。

他看着得有五十多了，头发有点白，不多，就是鬓角那一块儿，像下了层薄霜。每次来都穿一件深蓝色的泳裤，不算新，但看着干净。他游得不快，但是很稳，姿势是标准的自由泳，胳膊划水的时候，能看见胳膊上的肌肉，不壮，但线条很清楚，是那种常年锻炼出来的样子。

他好像总是在下午三点多来。我那时候工作不忙，经常这个点溜出来，换好衣服下水，总能看见他已经在池子里了。他不跟人说话，就自己一个人游，一趟一趟地来来回回。游完了，就坐在池边的椅子上，拿毛巾擦擦脸，喝点自己带的水。

我开始留意他，是因为有一次我游得太急，差点撞到他。那天我刚学会点蛙泳，有点得意，手脚并用扑腾得欢，没看前面。等反应过来的时候，已经快贴到他背上了。我赶紧伸手想扒拉一下水停下来，结果手一歪，拍到了他的胳膊。

他停下来，转过头看我。眼神挺平静的，没生气，就是看着我。

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，没看着。”我赶紧道歉，脸有点发烫。

“没事。”他声音不高，听着挺温和的，说完就转回去，接着往前游了。

从那以后，我再看见他，就会下意识地躲着点。有时候他游到我这边来，我就赶紧往边上靠靠。他好像也没在意，还是自己游自己的。

大概又过了个把月，泳池里多了个女的。

看着跟那个男的年纪差不多，头发是烫过的短发，有点卷，染成了深棕色，看着比实际年龄显年轻。她不怎么游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浅水区里走，或者站在池边做拉伸。穿一件黑色的连体泳衣，肩上搭着条花毛巾。

我第一次见她跟那个男的说话，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。那天人不多，阳光也挺好。男的游完了，坐在椅子上喝水。女的走过去，把手里的一个小塑料袋递给他。

“给你的，刚买的。”女的声音有点脆，听着挺精神。

男的接过来，打开看了看，是几个小番茄。“谢了。”

“尝尝，挺甜的。”女的说完，就转身去池边了，继续来回走。

男的拿着番茄，没立刻吃，就放在旁边的台子上，自己低着头，不知道在想什么。过了一会儿，他拿起一个，放进嘴里，慢慢嚼着。

从那以后，他们俩就经常一起出现了。有时候是男的先到，有时候是女的先到。女的来了，会先跟男的打个招呼，然后自己去换衣服，换完了就去池边活动。男的还是老样子，来了就下水游，游够了就上来歇着。

他们说话不算多，大部分时间都是各干各的。女的话稍微多点，有时候会跟男的说说菜市场的菜价，或者小区里谁家的狗又丢了。男的一般就是听着，偶尔“嗯”一声，或者点点头。

有一次我听见女的跟他说：“我家那口子，昨天又喝多了，回来就吐，折腾到半夜。”

男的没说话，过了一会儿才问：“吃药了吗？”

“吃了，醒酒药，不管用。”女的叹了口气，“年轻时候也不这样啊，不知道怎么回事，越老越能喝。”

男的“哦”了一声，没再说别的。

女的也没继续说，转身跳进水里，慢慢游起来。她游得不快，姿势也一般，有时候胳膊划水的动作看着有点别扭，但很认真，一下一下的。

我那时候已经能游得稍微像样点了，能一口气游个五十米不换气。有时候游累了，就坐在池边歇着，看他们俩。

那个男的，我后来知道他姓王，大家都叫他老王。女的姓刘，别人叫她刘姐。这是我后来跟旁边一个经常来游泳的大爷聊天的时候听来的。

大爷跟我说，老王以前是中学老师，教数学的，退休没几年。刘姐是在社区医院上班的，好像是做化验的，也快退休了。

“他俩以前是一个单位的？”我好奇地问。

“不是，”大爷摇摇头，“好像是年轻时候处过对象，后来没成。”

我哦了一声，没再多问。这种事儿，打听多了不好。

不过从那以后，我再看他们俩，就觉得有点不一样了。有时候刘姐站在池边，看着老王游，眼神里好像有点什么东西，说不清楚。老王游到池边换气的时候，也会偶尔往刘姐那边看一眼，很快就移开目光。

有一次，老王游着游着，突然停下来，捂着腿皱眉头。刘姐正好在旁边，赶紧走过去。

“怎么了？腿抽筋了？”

“嗯，小腿。”老王咬着牙，额头上有点汗。

“快上来，我给你揉揉。”刘姐扶着他的胳膊，把他往池边拉。

老王有点不好意思，“不用不用，我自己缓会儿就行。”

“别逞强了，上来吧。”刘姐不由分说，半扶半拽地把他弄上了岸。

老王坐在椅子上，刘姐蹲在他面前，把他的裤腿卷起来，用手在他小腿上轻轻按揉。她的动作很轻，也很认真，低着头，头发垂下来一点，遮住了脸。老王就那么坐着，看着她，眼神挺柔和的。

周围有人看他们，他们好像也没在意。揉了大概几分钟，刘姐问：“好点没？”

老王动了动脚，“好多了，谢了。”

“下次游慢点，你这年纪，别跟年轻时候比了。”刘姐站起来，拿过自己的毛巾，递给老王。

老王接过来，擦了擦腿上的水，“知道了。”

那天下午，老王没再下水，就坐在椅子上陪着刘姐。刘姐也没游，就在池边慢慢走，走一会儿，就过来跟老王说几句话。

快到五点的时候，刘姐看了看表，“我得回去了，晚上儿子过来吃饭。”

“嗯，去吧。”老王点点头。

刘姐拿起自己的包，又回头看了老王一眼，“你也早点回，别待太晚。”

“知道。”

刘姐走了之后，老王又坐了一会儿，才慢慢收拾东西，起身离开。

我看着他的背影，突然觉得，人活到这个年纪，能有这么个人陪着说说话，挺好的。

夏天的时候，游泳馆里人多了起来。好多家长带着孩子来，池子里跟下饺子似的，吵吵闹闹的。我不太喜欢人多的时候来，就改成了早上七点多来，那时候人少，清净。

没想到，老王和刘姐也改成了早上来。

早上的游泳馆，光线有点暗，窗户外面的树影投在水面上，晃晃悠悠的。水也比下午凉一点，刚下去的时候，激灵一下，醒得特别快。

老王早上游得比下午卖力，一趟接一趟，中间不怎么歇。刘姐还是老样子，慢慢走，或者做点简单的动作。

游完了，离上班还有点时间，他们就坐在椅子上，喝点水，聊聊天。

有一次，我听见他们在说以前的事。

刘姐说：“还记得以前咱们学校门口那个卖冰棍的吗？五毛钱一根，奶油的，可好吃了。”

老王笑了笑，“记得，那时候你总抢我的吃。”

“谁抢你的了，”刘姐瞪了他一眼，嘴角却带着笑，“是你自己吃不完，给我的。”

“对对对，是我给你的。”老王也不跟她争，顺着她的话说。

“那时候多好啊，天总觉得是蓝的，日子也过得慢。”刘姐叹了口气。

老王没说话，看着窗外，眼神有点飘远了。

过了一会儿，刘姐又说：“前几天我去看我妈，她又跟我念叨，说那时候要是……”

“行了，”老王打断她，“过去的事，别想了。”

刘姐撇撇嘴，没再说下去，拿起水杯喝了口水。

我那时候正坐在他们旁边的椅子上，假装系鞋带，其实是在听他们说话。听着听着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点遗憾呢，只是到了这个年纪，再提起来，好像更让人心里发堵。

秋天的时候，我出了趟差，去了半个多月。回来再去游泳馆，发现老王没在。

我问旁边那个大爷，“王老师呢？好几天没见他了。”

大爷说：“哦，老王啊，前两天摔了一跤，在家养着呢。”

“怎么摔的？”我有点惊讶。

“下楼梯的时候，踩空了，把腿给摔了。”大爷说，“刘姐天天去看他呢。”

我点点头，没再问。

接下来的一个多月，老王都没再来。刘姐还是天天来，只是话比以前少了，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在池边走，或者坐在椅子上发呆。

有时候，她会拿出手机，打个电话。

“喂，你今天好点没？”

“嗯，知道了，按时吃药。”

“我晚上过去给你带点粥。”

挂了电话，她就看着手机，好一会儿不动。

有一次，她挂了电话，眼圈有点红。我正好游完泳上来，递了张纸巾给她。

“谢谢。”她接过去，擦了擦眼睛。

“王老师没事吧？”我问。

“没事，就是恢复得慢点，年纪大了，不比年轻时候了。”她笑了笑，笑得有点勉强。

“会好的。”我说。

“嗯，会好的。”她点点头。

又过了一个多月，大概是初冬的时候，老王终于来了。

他走路还有点瘸，慢慢悠悠的，胳膊上还挎着个布袋子。刘姐看见他，眼睛一下子就亮了，赶紧走过去，想扶他。

“我自己能行。”老王把她的手推开，虽然这么说，但脚步还是慢了很多。

“医生不是让你再养养吗，怎么就来了？”刘姐有点埋怨地说，语气里却带着高兴。

“在家待着太闷了，过来看看。”老王说，“不下去游，就坐这儿待会儿。”

刘姐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，又去给他倒了杯热水。“那你可千万别下水，听见没？”

“知道。”老王点点头。

那天，老王就坐在椅子上，看着池子里的人游来游去。刘姐也没下水，就坐在他旁边，跟他说话。说游泳馆里的事，说小区里的事，说她家里的事，絮絮叨叨的，说了一上午。

老王就听着，偶尔点点头，或者“嗯”一声。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，看着挺暖和的。

从那以后，老王每天都来，但还是不游泳，就坐在椅子上看着。刘姐还是跟以前一样，该走走，该动动，只是会时不时地回头看看老王，跟他说几句话。

过了年，天气慢慢暖和起来，老王的腿好得差不多了，开始慢慢下水了。

一开始，他游得很慢，游几米就停下来歇会儿。刘姐就在旁边陪着他，他游到哪儿，她就跟到哪儿，嘴里还不停地叮嘱。

“慢点，别使劲。”

“换气的时候别着急。”

“不行就上来歇会儿。”

老王也不烦，就听着她的，慢慢地游。

我看着他们，觉得挺好的。人这一辈子，能有个人这么惦记着，照顾着，不容易。

夏天又到了，游泳馆里又开始热闹起来。我还是喜欢早上来，清净。

老王和刘姐也还是早上来。老王的腿彻底好了，游得又跟以前一样稳了。刘姐还是不怎么游，就在旁边看着他，或者自己走走。

有一次，我游完泳上来，听见他们在吵架。

声音不大，但能听出来，两人都有点不高兴。

刘姐说：“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，让你少喝点酒，你就是不听！”

老王皱着眉，“就喝了一点，怎么了？”

“一点？昨天李哥都跟我说了，你们喝到半夜！”刘姐的声音有点急，“你忘了你腿是怎么摔的了？”

“我知道我自己的事，不用你管。”老王的语气也硬了起来。

“我不管你谁管你？”刘姐的声音带着点委屈，“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啊？”

老王没说话，站起来，拿起自己的东西就往外走。

刘姐看着他的背影，站在那儿，眼圈又红了。

我赶紧转过头，假装整理泳衣，没好意思看她。

那天下午，我去超市买菜，在门口碰见了老王。他手里提着个酒瓶子，看见我，愣了一下，然后点点头，算是打招呼。

“王老师。”我也跟他打了个招呼。
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，就要走。

“那个……”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说了，“刘姐也是为你好。”

老王停下脚步，看了我一眼，没说话，转身走了。

第二天早上，我去游泳馆，以为他们俩不会一起来了。没想到，刚换好衣服出来，就看见他们俩坐在椅子上，说话呢。

刘姐说：“昨天那鱼挺新鲜的，我给你留了点，晚上给你送过去。”

老王说：“不用，我自己买就行了。”

“没事，我多买了点，放着也是放着。”刘姐说。

“那……谢了。”老王说。

“跟我客气啥。”刘姐笑了笑。

看着他们俩，我突然觉得，中年人的感情，可能就是这样吧。吵过，闹过，但转过头，还是会惦记着对方，还是会为对方着想。没那么多轰轰烈烈，更多的是平平淡淡，细水长流。

秋天的时候，我换了份工作，比以前忙多了，去游泳馆的次数也少了。有时候一个礼拜才去一次，大多是周末的下午。

周末的游泳馆，人比平时多，但比夏天的时候少点。我去了，总能看见老王和刘姐。

他们还是老样子，老王游泳，刘姐在旁边看着，或者走走。有时候，刘姐会拿着个小本子，在上面记着什么。

我好奇，问她：“刘姐，你记啥呢？”

刘姐笑了笑，把本子给我看。上面记着日期，还有一些数字。“我给老王记着他游了多少米。”

我愣了一下，“记这干啥？”

“他这人，有时候一游起来就没数，我得帮他记着，别累着。”刘姐说，语气挺自然的。

我点点头，没再说什么。

老王游完了，过来坐下。刘姐把本子给他看，“今天游了八百米，比昨天多了一百。”

老王看了看，“嗯，还行。”

“别一下子游太多，慢慢加。”刘姐说。

“知道了。”老王说。

看着他们俩，我突然想起我爸妈。我爸以前也爱喝酒，我妈总说他，有时候也吵架，但每次我爸出去应酬，我妈都会提前给他泡好醒酒茶，等他回来。

人活到一定年纪，好像就不会说那么多好听的话了，感情都藏在那些不起眼的小事里。一句叮嘱，一个眼神，一顿热饭，就够了。

冬天来了，天气越来越冷。游泳馆里有暖气，倒是挺暖和的。

我去的次数更少了，有时候两三个礼拜才去一次。但每次去，都能看见老王和刘姐。

他们好像从来没间断过。不管刮风下雨，不管多冷，早上七点多，总能在游泳馆里看见他们。

有一次，下了挺大的雪，我以为他们不会来了。结果，刚到游泳馆门口，就看见他们俩了。

老王提着个袋子，里面装着两双棉鞋。刘姐手里拿着条围巾，正往老王脖子上围。

“赶紧戴上，外面冷。”刘姐说。

“不用，不冷。”老王想躲开。

“戴上！”刘姐有点霸道地把围巾给他系好。

老王没再躲，任由她系着，嘴角带着点笑。

看见我，他们俩都跟我打了个招呼。

“这么大的雪，还来啊？”我问。

“习惯了，不来难受。”刘姐笑着说。

“是啊，习惯了。”老王也跟着说。

那天早上，泳池里就我们三个人。水很清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，落在水面上，像撒了一层金粉。

老王游得很稳，刘姐在旁边慢慢走。我跟在老王后面，也慢慢游着。

游了一会儿，我停下来，靠在池边喘气。看着他们俩，突然觉得，这大概就是生活吧。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，也没有那么多浪漫传奇，就是这样，一天天，一年年，在这些平平淡淡的日子里，守着一个人，做着一件事，慢慢变老。

挺好的。

真的，挺好的。

我歇够了，深吸一口气，又钻进水里，往前游去。水有点凉，但很舒服。前面，老王还在慢慢地游着，刘姐在旁边，一步一步地跟着。

游泳馆里很安静，只有水声，哗啦，哗啦，听着让人心里踏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