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父在颐年：偷偷扔掉一件衬衫

父亲的常用药又吃没了，我和巫森到小区对面的药店买药。

我们小区和对面小区都是新建小区。短短几年时间，周边药店层出不穷，遍地开花。小区门口水果店烧烤店洗衣店黄了好几轮了，唯有药店屹立不倒。

而且药还死贵。两盒药花了一百三十多元。父亲每个月的高龄补贴，都不够买一盒药的。

父亲是在企业退休的，失去了事业单位的身份，医保卡里一分钱也没有。退休金每个月三千多元。要不是子女生活尚可，估计吃药一项就挺要命的。十年前父亲做手术，总费用六万多，才报销了一万多元。

晚上七点多钟，我们去颐年送药。大厅里开了灯，电视也开着。父亲一个人独坐想心事，并不抬头看电视。一个人活到八十五岁，可回忆的事实在太多了。

我开始投喂水果、人参蜜片，帮他清理牙齿，给他换件我喜欢的衬衫。衬衫不是新的，是巫森的。因为是纯棉针织的，又因为旧了，比新的舒服。

以前我没给父亲买过贵衣服，只给公公买过。巫森告诉我，公公甚至要求离世时穿我给买的一件羊绒外套。这方面父亲不介意，也不挑理。他和母亲愿意节俭用度，而让子女可以得到庇护。他们只要求自己，而不要求别人。

过去父亲为我们倾尽所有，今天我们为父亲倾尽全力。最终成就双向奔赴的爱。母亲以《论语》教育我们:“入则孝，出则弟，谨而言，泛爱众，而亲仁。行有余力，则以学文。”今天应当说是看到成果了。

父亲努力配合我脱衣，穿衣。脱下来的长袖条纹衬衫，我带出去扔到了垃圾桶里。因为领子磨起毛了，腋下还缝补过。他有四件衬衫，不差这一件。

就是扔掉衣物时，一定要悄悄的，绝不能让父亲看见。不然就会责备你不爱惜东西，甚至可能拼老命抢回来。父亲有很多件缝补过的衣服，而且缝补得居然非常巧妙，不细心都发现不了。收拾房子时，我都给扔掉了。

一个老奶奶守在垃圾桶前，她穿得比较体面，但是爱捡破烂儿。我扔掉的东西，她分分钟就捡起来放进一个大袋子里。后来巫森也不扔了，把电蒸锅直接送到她手上。于是皆大欢喜。

父亲的毛裤都没有扔。三条厚毛裤，是母亲用羊毛毛线织的。现在，十多年过去，拆下来配的两股毛线已经细得不能再细了，可是我还是能在其中感受到母亲手指的温度。每一针每一线，都是母亲留在这世上的爱。藏青毛线，但凡有点色差，母亲一定保证两条腿的颜色对称，不知费了多少心思。

我已经拆出来一条毛裤，准备有时间织一条盖腿的小毯子，当然现在盖腿的毯子有的是。虽然留下来可能也派不上用场，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忍心扔掉。

父亲话少，又总是低头。我不知他的回忆里，是不是总是出现正在生长的玉米。现在正是玉米抽穗时节，我们来的路上，能看见路边长到一人多高的玉米。

玉米是父亲在自己长大的乡间大地上最熟悉也最亲近的庄稼。当他离开自己所学专业，失去了年年种植的菜园，失去了较高比例的医保和高额退休金，就从社会阶层中飞速陷落。因此他痛恨浪费和奢靡。

他努力省下每一分钱，却对女婿慷慨，为外孙喜爱的玩具买单。他把每一样日常物品都归置得井井有条，而令人难过的是，我却不得不将之丢弃。

父亲和母亲都经历过饥荒年代，但几乎从不回忆，也从不抱怨。当父亲失去劳动能力，只能回望爷爷的暮年，发出赞叹和叹息。

爷爷活到九十七岁，开荒，赶牛车，一天也不愿停止土地上的劳作。当他长眠在自家田地边上，他亲手种植的玉米和向日葵还迎来当年的丰收。父亲早就感叹过，无法像爷爷那样劳作到老，到死。

现在，父亲日里梦里都在寻找爷爷。只有在往事的回溯中，才能与爷爷相见。

沉默良久，父亲忽然问我谁在家里。

我说没人在家里。

他又找巫森，还好，巫森停好车，抽完烟，及时出现在打开的电梯里。父亲总算满意了。

护理员小张拿着值班记录，坐到长桌一边开始填表。父亲看了，用赞许的口吻说：人家那是在学习呢！

巫森看父亲独坐大厅不肯回房间，说：爸这是看守大厅呢。

我给他逗得哈哈直笑。

一直没给父亲坐轮椅，他尚能如常起来走动。从大厅走到吸烟室，从房间走到大厅，是他的长途旅行。墙壁上有扶手，也很给力。

父亲问我:无牙没病吧？身上疼不疼？

我说:他没病。哪哪也不疼。

父亲点点头，说:没病就好！

我拿出落地生根叶子，给父亲涂在头皮癣上。很快，父亲的头皮就变成绿色的了。

现在颐年下午茶除了喝绿豆汤，还吃西瓜解暑。感觉父亲比以前更开心了，还愿意跟着大部队下楼到外面参加娱乐活动了。他不再脱离集体，让人因此高兴。

我们离开时，父亲又招手让我到他身边，嘱咐道：快回家，哪也别去。

而我，本来高高兴兴的，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，看父亲孤独地坐着的样子，不争气的眼泪又漫了上来。一脚云里，一脚雾里，我就这样踉跄着了。

波伏娃说:“不是我在跟我曾经欣赏过的一切告别，而是它们在一个接一个地弃我而去。”她还说:“我们的死亡就在我们体内……我只想在自己在世时，被人阅读、被人尊重，被人热爱。”

一个伟大的父亲，像一头老去的雄狮，渐渐失去捕猎的能力，失去召唤山呼海啸的能力。也许他不是在回忆玉米往事，而是玉米在弃他而去？而小狮子们，不断前来奉献能奉献的一切。那就是表达尊重与热爱。

亲爱的父亲，我的脚步再踉跄，也是在努力行走着。

没病就好，我记着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