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代散文|缝在棉裤里的江山
发布时间:2025-12-26 17:03 浏览量:1
文/吕文忠
记忆中我大约只有四五岁。推算起来,应该是一九五三年的光景。奶奶盘腿坐在土炕上,借着窗棂透进的光,正一针一线地往自己棉裤里层缝东西。我爬到跟前细看,是块巴掌大的红布,布上用墨笔写着几行字。那时我尚未识字,只认得那红艳艳的颜色,在黑黢黢的棉裤衬里上格外醒目。
翌年奶奶过世。母亲整理遗物时,用剪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红布拆下来,摩挲良久,又低头缝进了自己的棉裤里。转眼到了1963年,我已上初中。某日忽然想起这块红布的往事,便问母亲缘由。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活,目光投向窗外苍茫的田野:“那是咱家的命根子。没了它,这个家就没了。”原来,红布上写的是家里的宅基地契——四邻的手印,东西南北各长几丈几尺,证明人是谁,写得明明白白。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年月,这块红布就是家园存在的唯一凭证。母亲又说,奶奶棉裤里原本还有另一块红布,那是1947年土改时分得的三亩半地的地契。祖祖辈辈给东家扛活,“地无一垅”的人家,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。两块红布,一块护着地上的宅,一块守着土里的根,全都缝在贴身的地方。
中国农民对于土地的感情,是浸在骨血里的。土地不单是糊口的本钱,更是安身立命的所在,是祖祖辈辈魂魄的归处。每一垄田都淌着先人的汗水,每一寸地都连着后人的命脉。
奶奶和母亲为何偏要将地契缝进棉裤?因为唯有贴着身、暖着心,才觉得安稳。土地从来不是身外之物,它就是身体延伸进大地的部分。那张红布若是丢了,人与地的血脉便断了,人就成了飘萍。
1955年,合作社的钟声敲响。母亲将那块三亩半地的红布交了出去,由生产队统一换成了集体土地证。交出去那天,母亲在田埂上坐了很久,直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她后来说,那感觉就像送别一个亲人。集体化没能让土地焕发应有的生机。当土地从“我的”变成“大家的”,最后在不少人心里变成了“谁的也不是”,那份视土地如命的珍重便淡了。土地还是那片土地,可耕耘土地的心气儿却不比从前。
1978年的春风,最先吹醒的是土地。分田到户,承包责任制,土地以新的方式回到农民手中。我记得母亲重新拿到承包合同的那天,她蹲在地头,抓起一把土细细地看,仿佛在辨认失散多年的骨肉。那些年,粮食堆满了仓,不是因为土地变了,而是因为人心又和土地贴在了一起——那张红布虽然不在了,可土地与人之间的那条脐带,又重新接上了。
如今,土地流转、规模经营已成大势。年轻人进城追梦,大片的田畴交给专业的人耕种。机械轰鸣替代了牛哞人语,产量数字年年攀升,可总觉着少了些什么。前几年老宅动迁,母亲从箱底翻出那条已经板结的旧棉裤。红布还在,字迹已然漫漶,但母亲仍能一字不差地念出来:“东至张三家杨树,西至李四家墙根,南至大路,北至河沟……”
我忽然懂得,我们或许正在失去的,不是土地的使用权,而是土地里生长的记忆、土地里埋藏的根脉、土地里延续的烟火人间。当土地完全变成经济学意义上的生产要素,当宅基地变成产权证上冰冷的数据,我们与大地母亲之间的对话,是否也变得越来越艰难?
红布的双重启示,那块红布地契,既是农民的铠甲,也曾是农民的枷锁。它给予安身立命的保障,也将人牢牢系在土地上。今天的农民有了更多选择,这是时代的进步。但无论走得多远,土地对于中国人而言,始终是特别的。它是最后的退路,是文化的原乡,是无论漂泊何方都能望见的明月。即便不再靠土地谋生,我们仍需要知道,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,有一块地方能安放我们的乡愁与灵魂。
奶奶的红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。今天,我们正在书写土地与人的新篇章。我们需要寻找新时代的“契约”——不是缝在棉裤里的布,而是写在法律中的权利;不是束缚于土地的宿命,而是连接城乡的桥梁;不是小农经济的局限,而是乡村振兴的蓝图。土地永远不只是土地。它是生长的希望,是安身的根本,是无论时代如何变迁,都能让一个民族站稳脚跟的力量。就像母亲缝进棉裤的那块红布,它守护的从来不只是几丈几尺的地界,而是一个家、一个国最原始也最坚韧的承诺——
有地才有家,有家才有国,有国才有根。
这承诺,至今依然滚烫在我们每个人的血脉里。
作者简介:吕文忠,男,曾任一级警督,退休后寄情文史,以读书写作为乐。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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