悦读|陈振家:《我的裤带,松紧适度 》
发布时间:2025-12-03 21:05 浏览量:2
我的裤带,松紧适度。(小说)
文/陈振家
军训的第一天,九月的阳光还带着夏末的锋利。
操场上,高一新生们排成整齐的方阵,像一片刚刚移植的树苗。教官姓陈,面孔黝黑,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剪刀,划开潮湿的空气。
“立正——”命令短促而锋利。
我下意识并拢脚跟,却在那一瞬间,被一个不相干的念头攫住:陈教官昨天自我介绍时,说他的家乡在一个叫清水湾的地方。那个“清”字从他嘴里滑出来时,带着某种柔软的眷恋,完全不像他此刻的口令那般坚硬。
“注意力集中!”教官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我。
我慌忙收紧腹部,直视前方,可那个“清”字已经打开了闸门——我想起外婆家门前也有条小河,小时候她总在河边洗衣,棒槌起落的声音,和教官的口令竟有几分相似。只是外婆的口令是对衣服下的:“你这个脏孩子。”“你这个调皮鬼。”那些衣服的主人们,如今都在哪里呢?
“稍息!”命令突然而至。
我慢了半拍,左脚伸出时,右脚却不听使唤地绊了一下,身体向前微倾。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笑,像水面下悄然升起的气泡。
教官走到我面前,眯起眼睛:“第一天就想出风头?”
我张了张嘴,什么也没说出来。解释什么呢?说我刚才在想,为什么教官能如此果断地发出指令,而人在生活中面对更多选择时,反而犹豫不决?说我发现“立正”和“稍息”之间,存在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张力——一个是绝对服从,一个是有限放松,像极了人情与事故之间那条模糊的界限?
集中注意力!听口令!
我暗中命令自已。
但是,人生也有意外。读初中时,我的体育运动的强项是跳高。赛前,我集中注意力练习,想不到没有察觉到自已的裤带不紧。于是在比赛的关键时刻,跃起跳越的一刹那间,裤带断了,我慌忙去抓裤子,因而没能成功跳越竹竿。可见,任何事情都不能绝对说,注意力集中了,便可万无一失了。
下午的训练更加严苛。
怎么办?怎么办?我有些焦虑。
阳光偏移,影子被拉长又缩短。我们在“立正”与“稍息”之间来回切换,像钟摆般机械。
“立正!”教官吼道。
这一次,我没有立即执行。因为就在那一秒,我看见操场边缘,一个女教师正弯腰扶起一个摔倒的低年级学生。她的动作那么轻柔,和教官的口令形成鲜明对比。我忽然明白,人情与事故之间的张力,也许正是柔软与坚硬之间的永恒对话。生活需要“立正”的规则,也需要“稍息”的缝隙。
“你!”教官已经站在我面前,“又在做梦?”
这一次,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:“报告教官,我在思考。”
“思考?”他挑起眉毛,“思考什么?”
“思考‘立正’和‘稍息’之间的那个瞬间。”我说,声音比我预想的要平静,“那个从绝对服从到有限放松的过渡瞬间。我觉得那个瞬间里,藏着一些很重要的东西。”
队伍里传来窃窃私语。教官盯着我看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会被罚跑圈,甚至更严厉的惩罚。
但他只是转过身,背对着我们说:“全体注意——立正!”
我们齐刷刷并拢脚跟。
然后,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立刻喊“稍息”时,他停顿了。停顿的时间既不短也不长,刚好足够一个人深吸一口气,刚好足够一个念头从诞生到成形。在那个沉默的间隙里,整个操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。
“稍息。”他终于说,声音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。
接下来的训练中,我注意到一个小细节:教官在每个“立正”和“稍息”之间,都留下了那样一个微小的停顿。没有人再出错,因为那个停顿给了我们调整的时间,给了思想从远方归来的通道。
解散时,教官叫住了我。
“你今天的思考,”他说,目光望向远处的围墙,“让我想起我当新兵的第一天。班长问我们,‘立正’和‘稍息’最大的区别是什么?”
我等着他说下去。
“有人说是一个动作,有人说是两种状态。”教官转过头看我,“班长说,最大的区别是,‘立正’时你只需要服从,‘稍息’时你开始思考。军队需要前者,但人生需要后者。”
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走了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那影子在水泥地上移动,最终消失在教学楼拐角处。
晚上写军训日记时,我反复回想那个停顿的瞬间。在那个被延长的间隙里,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时间的拉伸,更是某种空间的敞开——坚硬的口令与柔软的思想之间,铁律与温情之间,服从与反思之间,原来存在着这样一个可贵的缓冲地带。
后来的训练中,我依然会出神,但不再慌张。因为我发现,教官偶尔也会望向远方,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,投向某个看不见的地方。那时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柔和,甚至有些孤独。
最后一次训练结束时,教官集合讲话。他说了一些勉励的话,然后突然沉默了几秒。
“记住,”他说,“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‘立正’和‘稍息’之间摇摆。但真正重要的,是学会在两者之间的那个停顿里,找到自己的节奏。”
掌声响起时,我看见几个女同学在擦眼泪。我没有哭,但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了。
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,我们谈起那次军训。有人问我还记不记得第一天闹的笑话。
“记得,”我说,“但更记得教官说的那个停顿。”
“什么停顿?”有人问。
我想解释,却忽然觉得语言太苍白。有些瞬间只能体验,无法转述。就像“立正”与“稍息”之间的那个间隙,它不属于任何命令,不列在任何操典里,却可能是整个训练中最富人性的部分。
散场时,我独自走到阳台上。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铺展,像一片倒置的星空。我想起清水湾,想起外婆的小河,想起教官黝黑的脸上偶尔闪过的柔软表情。
远处街道上,交通信号灯规律地切换着红黄绿。我突然意识到,那闪烁的黄灯,不就是“立正”与“稍息”之间的停顿吗?它警告我们即将变化,提醒我们在全速前进与完全停止之间,还有一个缓冲和准备的空间。
人生需要明确的“立正”——那些原则、责任、承诺。也需要必要的“稍息”——休息、反思、调整。但更重要的,或许是学会珍惜两者之间的过渡时刻。在那些时刻里,我们既不完全服从也不完全放松,而是在规则的框架内,寻找人性的温度;在生活的惯性中,保持思想的自由。
晚风轻拂,我下意识地并拢了脚跟,然后,在无人发令的情况下,给自己一个小小的“稍息”。
就在这自我命令的间隙里,九月操场的阳光、教官停顿的瞬间、以及年少时那个关于人情与事故的思考,全都回来了,清晰如昨。
我的裤带,松紧适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