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8年下乡,我住在寡嫂家,半夜她拿着灯进我屋:给你补补裤子

发布时间:2025-10-08 08:26  浏览量:20

那年我到西川坪,天都黑透了。

拖拉机在土路尽头把我扔下来,像扔下一麻袋没人要的洋芋。司机吼了一嗓子「到啦」,就突突地冒着黑烟掉头走了,留我一个人站在无边的黑暗里,跟那些不会说话的山,还有天上眨巴眼的星星作伴。

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土腥味,混着烧柴火的烟火气,还有一股子说不清的、植物腐烂的味道。这味道钻进鼻子里,黏糊糊的,让我觉得连肺叶子都沾上了这片土地的泥巴。

脚下的路坑坑洼洼,一脚深一脚浅。我背着那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帆布包,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,几件换洗的衣服,几本书,还有我爹偷偷塞给我的一小包硬邦邦的饼干。那包饼干硌着我的后背,像一块石头,提醒着我,从今往后,我就得靠自己了。

村长领着我,他的烟斗在黑暗里一明一暗,像个鬼火。他话不多,就是闷头在前面走,脚下的布鞋踩在烂泥上,发出「吧唧吧唧」的声音。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山沟里,显得特别响,也特别孤独。

走了不知道多久,他指着前面一处更黑的黑影说:「就那儿了。」

那是一栋土坯房,比周围的房子更矮小,像个蹲在地上的土蛤蟆。屋顶的茅草黑乎乎的,有的地方还塌了一块,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口子。

村长把我领到门口,对着里面喊了一声:「秀芳,人给你领来了。」

门「吱呀」一声开了,一道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挤出来,照亮了门口一小片泥地。光里站着一个女人,瘦瘦的,看不清脸,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
「这是你远房大侄子,城里来的知青,你哥的……」村长顿了顿,好像在想该怎么说,「你哥的娃。以后就住你这儿了。」

我哥。

一个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男人,笑起来有两个酒窝。他来这里插队,然后就再也没回去。听说是在修水渠的时候,被山上的滚石砸中了。

眼前这个女人,就是他的媳妇,我的寡嫂。

村长交代完就走了,留下我们俩,一个站在门里,一个站在门外,中间隔着那道昏黄又摇摇欲坠的光。
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。

还是她先开了口,声音很轻,像风吹过麦秆:「进来吧,外面冷。」

我跟着她进了屋。屋里更暗,只有一盏煤油灯放在桌上,豆大的火苗被风吹得一跳一跳的,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,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像两个陌生又怪异的鬼。

屋里一股子霉味,混着淡淡的草药香。靠墙边是一铺土炕,炕上躺着个小小的身影,睡得很沉,是她的孩子,我的小侄子。

她指了指另一头用木板和土坯隔出来的小隔间:「你……就睡那儿吧。委屈你了,家里就这个条件。」

我点点头,把帆-布包放在地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
那晚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,身下铺的稻草扎得我浑身痒。隔壁就是她和孩子的土炕,我能听到她轻轻翻身的声音,还有孩子梦里砸吧嘴的声音。

我睡不着,眼睛睁得老大,看着屋顶的黑暗。我想象着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,是不是也曾躺在这张床上,听着同样的声音,看着同样的黑暗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,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,我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。

那声音很慢,很小心,像是怕惊醒什么。

我屏住呼吸,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
一缕微弱的光从门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,然后门帘被轻轻掀开,她端着那盏煤油灯,走了进来。

灯光下,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。

一张很清秀的脸,但被生活磨得没什么光彩了。脸色有些蜡黄,眼角有细细的纹路,嘴唇没什么血色。她的眼睛很大,很亮,像两汪深潭,里面盛着我看不懂的东西,有疲惫,有担忧,还有一丝……惊慌。

她看到我睁着眼睛,吓了一跳,手里的煤油灯都晃了一下。

「我……我吵醒你了?」她声音压得更低了。

我摇摇头,从床上坐起来。

她把煤油灯放在地上,昏黄的光晕从下往上照着她的脸,让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得更厉害了。

「我看你裤子膝盖那儿……磨破了。明天还要下地,会磨得更厉害。」她指了指我脱下来放在床边的裤子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,「我……我给你缝缝。」

我愣住了。

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裤子,膝盖那里确实有一个小口子,是下午在拖拉机上颠簸的时候,被一个铁钩子划破的。我自己都没太在意。

她没等我回答,就拿起了我的裤子,从怀里掏出一个针线包。那针线包是蓝布的,上面绣着一朵褪了色的红花。

她就坐在地上的一个小马扎上,把裤子放在膝盖上,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,一针一线地缝起来。

屋里很静,静得只能听到她穿针引线的声音,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。

灯光很暗,她必须凑得很近才能看清。她的眉头微微皱着,很专注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。

我看着她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
一种很陌生的暖流,从心底慢慢地升腾起来。

在这之前,我的人生是一片荒原。父母被打倒,我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。没有人关心我冷不冷,饿不饿,裤子是不是破了。

可是现在,在这个陌生的、贫瘠的山沟里,在一个只见过一面的、名义上的嫂子面前,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……人了。

她缝得很慢,很仔细。针脚细密得像机器绣出来的一样。

我看着她低垂的头,看着她灵巧的手指,看着那根细细的线在破洞处来回穿梭,慢慢地,那个破洞就被一片整齐的针脚覆盖了。

她缝的不是裤子,是我心里那个一直没人理会的窟窿。

缝好了,她把线头咬断,把裤子叠好,轻轻地放在我的床边。

「好了。」她站起来,对我笑了笑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,嘴角浅浅地弯了一下,像水面上漾开的一点点涟漪。

「谢谢嫂子。」我小声说。

她摇摇头,端起煤油灯,转身要走。

走到门口,她又停住了,回头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好像想说什么,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,只是轻轻地把门帘放下了。

光消失了,屋里又恢复了黑暗。

可我却觉得,那点光,好像留在了我心里,怎么也灭不掉了。

第二天,我就跟着村里人下地了。

西川坪的土地,跟我以前在书里读到的完全不一样。这里的土是红色的,黏性很大,太阳一晒就硬得像石头,雨水一泡就烂得像稀泥。

我的任务是翻地。那锄头像有千斤重,抡起来费劲,砸下去,只能在地上刨出一个白点。一天下来,我的手掌上磨出了七八个血泡,火辣辣地疼。腰也直不起来,像被人打断了似的。

晚上回到家,我几乎是瘫倒在床上的。

嫂子默默地给我端来一盆热水,水里泡着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药。

「泡泡手,会好得快一些。」她把水盆放在我脚边,就转身去灶房忙活了。

我把手泡在热水里,一股暖流顺着指尖传遍全身,疼痛好像真的缓解了不少。我看着水里那些舒展开来的草药叶子,心里又是一阵暖。

晚饭是黑乎乎的杂粮饼子,还有一碗看不见油星的野菜汤。我饿极了,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饼子。

小侄子虎子坐在炕上,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。他大概四五岁的样子,瘦瘦小小的,像根豆芽菜。

我吃完了,嫂子才端着自己的碗,小口小口地吃起来。她的碗里只有一个饼子。

我看着她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

「嫂子,你……你怎么吃这么少?」

她抬起头,对我笑了笑:「我吃饱了。」

我知道她没吃饱。我看到她把半个饼子偷偷掰给了虎子。
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,在这个家里,我是个外人,也是个负担。我多吃一个饼子,她们娘俩可能就要饿肚子。

从那天起,我吃饭的时候,总会留下一半。我说我吃饱了,吃不下了。

嫂子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把我剩下的饼子收起来,第二天早上热给我吃。

我们之间很少说话,但好像又什么都说了。

我每天累得像条死狗一样回来,她总会准备好一盆热水。我的衣服破了,第二天早上起来,总会发现破洞已经被缝得整整齐齐。

有时候我半夜渴醒,会看到她还在煤油灯下纳鞋底,或者给虎子缝补衣服。那盏小小的煤油灯,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。

村里的闲话渐渐多了起来。

我是个外来的男人,住在一个年轻寡妇家里,这在思想保守的山村里,本身就是一件扎眼的事。

我能感觉到那些探究的、不怀好意的目光,像芒刺一样扎在我背上。

在地里干活的时候,总有那么几个长舌妇,凑在一起,对着我跟嫂子的方向指指点点,然后捂着嘴偷笑。

她们的话,像风一样,总会飘进我的耳朵里。

「你看那城里来的小白脸,天天住人家寡妇家,像什么话。」

「秀芳也是,一个女人家,也不知道避嫌。」

「谁知道他们晚上在屋里干啥呢?」

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,一根根扎在我心上。我气得浑身发抖,好几次都想冲上去跟她们理论。

但每次都被嫂子拉住了。

她总是摇摇头,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:「别去,跟她们说不清的。」

我看着她苍白的脸,和那双写满隐忍的眼睛,攥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了。

我不能给她惹麻烦。她已经够苦了。

为了避嫌,我开始刻意跟她保持距离。白天在外面,我尽量不跟她说话。回到家,我也把自己关在小屋里,埋头看那些被我翻了无数遍的书。

我以为这样,那些闲言碎语就会少一些。

但我错了。

那天,村里的二流子王麻子,喝了点酒,堵在了我们家门口。

王麻子早就对嫂子不怀好意,以前我哥在的时候,他还收敛点。我哥走了,他就越发猖狂。

他斜着眼,一身酒气地冲着屋里喊:「秀芳,出来!陪哥喝两杯!」

嫂子抱着虎子,吓得脸都白了,躲在屋里不敢出声。

我再也忍不住了,从屋里冲了出去,挡在门口。

「你干什么!滚!」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。

王麻子愣了一下,随即嘿嘿笑了起来,笑得一脸横肉都在抖。

「哟,小白脸还学会护食了?怎么着,你住得,老子就说不得?」他一把推在我胸口,「我告诉你,这小娘们迟早是老子的!你算个什么东西!」

我被他推得一个踉跄,一股热血直冲脑门。我忘了害怕,也忘了后果,挥起拳头就朝他脸上砸了过去。

我没打过架,没什么章法,就是凭着一股子蛮力。王麻子常年打架斗殴,比我壮实得多。我们俩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。

我被他压在地上,脸上、身上挨了好几拳。嘴角被打破了,一股铁锈味在嘴里蔓延开来。

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打死的时候,我听到了嫂子的尖叫声。

她从屋里冲了出来,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,疯了一样地朝王麻子身上打去。

「你滚!你给我滚!你这个畜生!」她一边打一边哭,声音都嘶哑了。

王麻子被她打蒙了,大概是没想到一个平时那么柔弱的女人,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。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,吐了口唾沫,撂下一句「你们给我等着」,就一瘸一拐地跑了。

嫂子扔掉手里的烧火棍,瘫坐在地上,放声大哭。

虎子吓得哇哇大哭。

我从地上爬起来,擦了擦嘴角的血,走到她身边,想扶她起来,手伸到一半,又缩了回来。
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笨拙地站在一旁。

那晚,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吃饭。

屋里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铁。

半夜,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、轻微的脚步声。

门帘被掀开,她端着煤油灯走了进来。

她在我床边蹲下,借着灯光,看着我脸上的伤。她的眼圈红红的,显然是哭了很久。

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,用手指蘸了点药膏,轻轻地往我嘴角的伤口上抹。

药膏凉凉的,带着一股草药的清香。她的手指很轻,带着微微的颤抖,像一片羽毛拂过我的脸。

我一动也不敢动,甚至连呼吸都忘了。

我们离得很近,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,还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,挂着晶莹的泪珠。

「对不起……」她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「又连累你了。」

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
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。是我给她带来了这一切的麻烦和屈辱。

「不怪你,嫂子。」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「是我没用,保护不了你们。」

她摇摇头,眼泪又掉了下来,一滴一滴,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。

「明天……你就搬去知青点住吧。」她哽咽着说,「不能再让你住这儿了。王麻子不会善罢甘休的,村里的话……也会越来越难听。」
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

搬去知青点?

那个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,乱糟糟、臭烘烘的地方?

我不想去。

我不想离开这个虽然破旧,但却有她,有那盏温暖的煤油灯的家。

「我不走。」我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
她愣住了,抬头看着我。

「嫂子,我不走。」我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不大,但很坚定,「我走了,谁来保护你们娘俩?」

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,但这一次,好像不是因为伤心。

她看着我,看了很久很久,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里,情绪复杂得让我看不懂。

最后,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帮我上好药,然后端着灯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
从那天起,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

我们依然很少说话,但眼神交汇的时候,不再像以前那样躲闪。

我干活更卖力了。我不想再被人叫「小白脸」。我想用自己的力气,证明我能在这个家里立足,能保护她们。

我的手掌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,皮肤被晒得黝黑,肩膀也变得宽阔了。我学会了怎么用巧劲儿,怎么辨认农时。

每天收工,我不再直接回家,而是去山里砍一担柴,或者去河里摸几条鱼。

每次我把柴火码在院子里,或者把活蹦乱跳的鱼倒进木盆里,嫂子都会站在门口,静静地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光彩。

她会把鱼炖成一锅奶白的汤,给我盛最大的一碗。

虎子也开始黏我了。他会迈着小短腿跟在我身后,学我走路的样子,奶声奶气地叫我「叔」。

我会把他举过头顶,逗得他咯咯直笑。他的笑声像银铃一样,洒满了这个清贫的小院。

那段时间,虽然很苦很累,虽然王麻子和村里的流言蜚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,但我心里却是踏实的,甚至是……快乐的。

我好像真的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。

而她,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。

我们像一家人一样,过着一种小心翼翼的、相依为命的生活。

那盏煤油灯,依旧每晚都会亮起。

有时候我半夜看书,她会悄悄地给我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红薯粥。

有时候她纳鞋底累得睡着了,趴在桌上,我会轻轻地把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。

我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,谁也没有说破,但我们都感觉到了它的存在。

它那么脆弱,又那么坚韧。

转眼,到了78年的冬天。

西川坪的冬天特别冷,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。

一天晚上,村长突然召集大家去大队部开会。

昏暗的灯光下,村长清了清嗓子,宣布了一个让所有知青都炸了锅的消息——恢复高考了。

那一瞬间,整个屋子都静了,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在屋顶的声音。

然后,就是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和骚动。

「真的?真的恢复高考了?」

「我的天!我们能回城了!」

知青们激动得又哭又笑,互相拥抱着。回城,这两个字,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他们灰暗的生活,带来了无限的光明和希望。

我也激动得浑身发抖。

回城,回到我熟悉的城市,回到父母身边,继续我的学业……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。

可是,当我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,落到角落里那个安静的身影上时,我心里那团火热的激动,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,瞬间凉了半截。

嫂子也来了。她就站在最不显眼的地方,静静地看着这一切。

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但她的眼睛里,那两汪深潭,却掀起了我看不懂的波澜。

回到家,我一夜没睡。

我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。

一个小人说:「走!赶紧走!这是你唯一的机会!你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这个穷山沟里吗?」

另一个小人说:「不能走。你走了,她们娘俩怎么办?王麻子不会放过她们的。你答应过要保护她们的。」

我翻来覆去,心里乱成一团麻。

第二天,我像个游魂一样,扛着锄头下了地。

地里的活儿我干得心不在焉,好几次都差点砸到自己的脚。

收工回家,我看到嫂子正在院子里洗衣服。她的手冻得通红,像两根胡萝卜。

我走过去,想帮她拎水,她却躲开了。

「我自己来。」她的声音很平淡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
晚饭的时候,气氛更加沉闷。

虎子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,乖乖地吃饭,一句话也不说。

吃完饭,我躲进自己的小屋,拿出那些已经泛黄的书本。

我看着书上的字,却一个也看不进去。我的脑子里,全是嫂子那双复杂的眼睛。

门帘又被掀开了。

她端着煤油灯走了进来。

她把灯放在桌上,那盏灯,她擦得比平时更亮。

「你要参加高考吧?」她开口了,声音依然很平淡。

我点点头,没敢看她。

「这是好事。」她说,「你应该回去。你不属于这里。」

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。

你不属于这里。

是啊,我不属于这里。我只是个过客。

「嫂子……」我抬起头,想说点什么,却发现喉咙又堵住了。

「我把……」她停顿了一下,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,「我把我哥留下的那几本高中课本给你找出来了。还有一些笔记。应该对你有用。」

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袱,放在桌上,小心翼翼地打开。

里面是几本已经磨破了边的旧书,还有几个写满了字的练习本。

我看着那些书,书页的边角都卷了起来,上面有我哥清秀的字迹。

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。

「你好好复习。」她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郑重,「别的事,你不用操心。家里……有我。」

那一刻,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。

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,推我走。

她希望我有一个好的前程,哪怕这意味着,她要独自一人,面对未来所有的风雨。

从那天起,我们家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。

我不再下地干活了。村长特批了我的假,让我专心复习。

我每天就待在那间小屋里,从天亮看到天黑。

嫂子把家里所有的活儿都包了。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做饭,喂猪,然后下地。晚上回来,还要洗衣,做饭,照顾虎子。

我好几次都看不下去,想去帮忙,都被她拦住了。

「你快看书去。」她总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,「你的事,比什么都重要。」

为了给我省下看书用的煤油,她把家里能省的都省了。她把煤油灯的灯芯调到最小,自己摸黑干活。只有在我看书的时候,那盏灯才是最亮的。

她想尽办法给我做好吃的。她会去很远的山上挖野菜,去河里捞小虾,甚至把家里唯一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给杀了,给我炖汤补身子。

她把鸡汤一碗一碗地端给我,自己和虎子只吃点鸡杂和汤泡饭。

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和凹陷下去的眼窝,心里像刀割一样疼。

我说:「嫂子,别这样,我们一起吃。」

她总是笑笑:「你读书费脑子,要多补补。我们不饿。」

我喝着那碗滚烫的鸡汤,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,一滴一滴,落在碗里,和鸡汤混在一起,又咸又涩。

我知道,我喝下的,不只是一碗鸡汤。

是我这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。

村里的风言风语更厉害了。

他们说,秀芳是疯了,把一个外人当祖宗一样供着。

他们说,她肯定是看上那小白脸了,指望着他以后能把她带出山沟。

这些话,比以前那些更难听,更恶毒。

嫂子都听见了,但她从来不反驳,也不在我面前提起。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,把所有的委屈和辛酸,都咽进了肚子里。

她用她瘦弱的肩膀,为我撑起了一片可以安心读书的天空。

考试那天,天还没亮,嫂子就把我叫醒了。

她给我准备了两个煮鸡蛋,还有几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。在那个年代,白面馒-头,是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奢侈品。

「路上吃。」她把东西用布包好,塞到我手里,「考场上别紧张,好好考。」

考点在几十里外的县城,要走很远的山路。

天上下着蒙蒙细雨,路很滑。

嫂子坚持要送我。

她背着虎子,手里还提着我的包。我怎么说都不要她送,她就是不听。

「路不好走,我送你到大路上。」

我们就这样,一前一后,走在泥泞的山路上。

雨水打湿了我们的头发和衣服,冷冰冰地贴在身上。

一路上,我们谁都没有说话。只有脚踩在烂泥里的声音,和虎子在嫂子背上均匀的呼吸声。

快到大路的时候,雨停了。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,照在湿漉漉的山野上,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。

嫂子停下脚步,把包递给我。

「就送到这儿吧。」她说,「前面就是大路了,有去县城的车。」

我接过包,看着她。

她的脸被雨水和汗水打湿了,几缕头发粘在额头上,显得有些狼狈。但她的眼睛,却异常地明亮。

「嫂子,我……」我想说谢谢,却觉得这两个字太轻太轻了。

「快走吧,别迟到了。」她打断了我,对我笑了笑。

我点点头,转过身,迈开了脚步。

我不敢回头。

我怕我一回头,就再也走不了了。

我走了很远,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
她还站在原地,抱着虎子,像一尊雕像,远远地望着我。

山风吹起她的衣角,显得那么单薄,那么孤单。

那一刻,我的心,疼得快要碎了。

我考上了。

当我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印着红色印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,我的手都在抖。

我冲回家,像个孩子一样,把通知书举到嫂子面前。

「嫂子!我考上了!我考上了!」

她接过通知书,看了很久很久。

我看到她的手也在抖,眼圈慢慢地红了。

「好……好……」她连说了两个好字,声音已经哽咽了。

那天晚上,她做了一桌子菜。我们家从来没有那么丰盛过。

她还拿出了一小瓶自己酿的米酒。

她给我倒了一碗,也给自己倒了一碗。

「这碗酒,嫂子敬你。」她举起碗,看着我,「祝你前程似锦。」

我端起碗,一饮而尽。酒很烈,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。

那天晚上,我们都喝多了。

她跟我说了很多话,说起了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,说起了她刚嫁过来时的情景,说起了虎子出生时的喜悦。

她说着说着,就哭了。

她说:「你哥要是还在,看到你这么有出息,该多高兴啊。」

我也哭了。

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。是为了我那个早逝的哥哥,还是为了眼前这个苦命的女人,还是为了我们即将到来的分离。

那晚,我们隔着一张桌子,一个哭,一个笑,像两个疯子。

最后,她趴在桌上睡着了。

我看着她熟睡的脸,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
我伸出手,想摸摸她的脸,但手在半空中,又停住了。

我不能。

我配不上。

离开的那天,是个大晴天。

村里很多人都来送我。他们看我的眼神,已经从鄙夷和猜忌,变成了羡慕和敬畏。

我是西川坪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。

村长握着我的手,激动得说不出话来。

我一直在人群里找她。

但我没有看到她。

车子要开了,我心里一阵阵地发慌。

就在我准备上车的时候,虎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,迈着小短腿跑到我面前,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。

是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,里面硬邦-邦的。

「叔,我娘让我给你的。」虎子仰着小脸,奶声奶气地说。

我打开手帕,里面是两个煮鸡蛋,还带着温热。

我的眼泪,再也忍不住了。

我蹲下来,紧紧地抱住虎子。

「虎子,跟叔说,你娘呢?」

虎子指了指村口那棵大槐树后面。

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,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她就躲在那棵树后面,偷偷地看着我。

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。

她对我笑了笑,然后飞快地转过身,用手捂住了脸。

我看到她的肩膀,在剧烈地抖动。

汽车开动了。

我把头伸出窗外,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小村庄,看着那棵大槐树,看着那个我再也看不清的身影。

西川坪,再见了。

嫂子,再见了。

大学的生活,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梦。

我拼命地学习,想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。

我每个月都会给嫂子写信,把我省下来的生活费,全部寄给她。

她的回信总是很短,只有寥寥几句话。

「钱收到了,家里一切都好,勿念。虎子长高了,很想你。你自己在外,要照顾好自己。」

信的末尾,永远是那句:「好好学习,不要辜明你哥的期望。」

我看着那些熟悉的、娟秀的字迹,眼前总会浮现出她坐在煤油灯下,一笔一划写信的样子。

我给她寄过照片,是我穿着大学校服,在校门口拍的。

她没有给我寄过照片。她说山里没有照相馆。

我想象着她的样子,不知道她是不是又瘦了,不知道她头上的白发是不是又多了。

大学毕业后,我被分配到了一个很好的单位。我有了自己的工资,我把大部分的钱都寄回去。

我想接她和虎子出来,到城里来生活。

我在信里提了好几次,但每次都被她拒绝了。

她说:「我们习惯了山里的生活,到城里去,会给你添麻烦的。你好好工作,就是对嫂子最好的报答。」

后来,我谈了恋爱,结了婚。我的妻子,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城里姑娘。

我把嫂子的事告诉了她。她很感动,也很支持我。

我们结婚的时候,给嫂子寄去了请柬和路费,希望她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。

但她还是没有来。

她托人捎来一个包裹,里面是一双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,还有一床红色的龙凤被面。

那双鞋,针脚细密,做工精致。我知道,这又是她熬了多少个夜晚,在煤油灯下,一针一线做出来的。

我穿着那双鞋,完成了我的婚礼。

脚下很暖,心里却很酸。

再后来,我有了自己的孩子。

我忙于工作,忙于家庭。生活像一个巨大的陀螺,推着我不停地旋转。

我和嫂子的联系,渐渐地少了。

有时候,是几个月才通一封信。

她的信,还是那么短,那么简单。

「一切都好,勿念。」

我总觉得,那短短的几个字背后,藏着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。

我想回去看看。

这个念头,在我心里盘旋了很多年。

但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了。项目要赶进度,孩子要开家长会,妻子生病了要照顾……

我总对自己说,等忙完这一阵,等下个假期,我一定回去。

这一等,就是十年。

十年,足以让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,长成一个翩翩少年。

十年,足以让一座熟悉的小山村,变得面目全非。

当我终于下定决心,踏上回西川坪的路时,我的心情是忐忑的。

我不知道,我还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。

我不知道,她现在怎么样了。

西川坪变了。

泥泞的土路,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。

低矮的土坯房,被一栋栋崭新的二层小楼取代了。

我凭着记忆,找到了那栋熟悉的、像土蛤蟆一样的老房子。

它还在。

只是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了。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有一人高,屋顶的茅草已经掉光了,露出黑洞洞的房梁。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大锁。

人去楼空。

我的心,一下子就空了。

我向村里人打听嫂子的下落。

一个当年爱说闲话的大婶,如今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了。她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

「你是……当年那个知青?」

我点点头。

她叹了口气,说:「秀芳啊,她走了好些年了。」

我的脑子「嗡」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
「走了?去哪儿了?」

「死了。」老婆婆的声音很轻,「你走了没几年,她就病了。什么病,我们也不知道。就是一天比一天瘦,后来就……起不来床了。」

我的身体晃了一下,差点没站稳。

「那……那虎子呢?」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
「虎子被他舅舅接走了。听说现在在外面打工,出息着呢。」

老婆婆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,又说:「秀芳这辈子,苦啊。你走了以后,那王麻子还来找过几次麻烦,都被她打出去了。她一个女人,拉扯个孩子,还要供你读书……唉。」

供我读书?

我愣住了。

「大婶,你说什么?什么叫供我读书?」

老婆婆看了我一眼,说:「你以为你上大学的钱,都是你自己挣的?你刚去那会儿,哪来的钱?是秀芳把她陪嫁的银镯子卖了,托人换了钱,给你寄过去的。还有你第一年的学费,也是她……」

老婆婆顿了顿,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说。

「她怎么了?你快说啊!」我几乎是在吼了。

「她把头发剪了,卖给了县里收头发的。那时候,女人的长头发,能卖不少钱呢。」

我的眼泪,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。

我仿佛看到,她剪掉一头乌黑的长发,换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,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,寄给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、所谓的「亲人」。

而我,对此一无所知。

我还以为,是家里给我寄的钱。

我这个傻子!我这个天底下最蠢的傻子!

「她……她的坟在哪儿?」我声音颤抖地问。

老婆婆指了指后山的方向。

我疯了一样地朝后山跑去。

山路还是那么崎岖,两旁的景色却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。

我找到了她的坟。

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,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。只有一块木牌,上面用墨水写着她的名字。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。

坟前长满了杂草。

我跪在坟前,泣不成声。

嫂子,我回来了。

我回来看你了。

对不起,我回来得太晚了。

我在坟前坐了很久,从白天坐到黑夜。

我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。

我想起了她端着煤油灯,走进我小屋的样子。

我想起了她在灯下为我缝补裤子的样子。

我想起了她为了我,和王麻子拼命的样子。

我想起了她把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杀了给我炖汤的样子。

我想起了她站在大槐树后,偷偷抹眼泪的样子。

她为我做了那么多,却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回报。

她把她生命里所有的光和热,都给了我,然后自己,在黑暗和寒冷中,慢慢地凋零。

而我,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,把她的付出,当成了理所当然。

我甚至,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。

天黑透了,山里起了风,吹得树叶沙沙作响。

我该走了。

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,我看到坟包旁边,好像有什么东西。

我走过去,拨开杂草,发现是一个被埋在土里一半的铁盒子。

盒子已经锈迹斑斑。

我费了很大的劲儿,才把盒子打开。

盒子里,放着一沓信。

是我写给她的信。每一封,她都好好地保存着。

信的下面,是一沓钱。

是我这些年寄给她的钱。她一分都没有动。

钱的下面,是一张照片。

是我寄给她的那张,穿着大学校服的照片。照片已经泛黄了,但被她用一层塑料纸,小心翼翼地包着。

在照片的背面,有一行字。

字迹很轻,很淡,像是用指甲划上去的。

「吾弟,一切安好,勿念。」

吾弟。

不是大侄子,不是远房亲戚。

是弟弟。

那一刻,我抱着那个冰冷的铁盒子,跪在她的坟前,哭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。

我终于明白了她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里,藏着的是什么。

那不是爱情。

那是一种比爱情更深沉,更无私,更伟大的情感。

那是一个姐姐,对弟弟的期望和守护。

那是一个家人,对另一个家人的牺牲和成全。

回城的路上,我一直抱着那个铁盒子。

我仿佛还能闻到,从盒子里散发出来的,淡淡的霉味,和草药香。

我知道,我这辈子,都走不出西川坪了。

我的灵魂,有一半,永远地留在了那座长满杂草的小土包里。

后来,我把虎子接到了城里。

他已经长成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,眉眼间,有几分嫂子的影子。

他告诉我,嫂子临走前,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。

她说,她不后悔。

她说,她这辈子,最骄傲的事,就是供出了一个大学生。

我把那个铁盒子,放在了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。

每当我工作累了,或者遇到什么烦心事,我都会打开盒子,看看那张泛黄的照片,看看那句「吾弟,一切安好,勿念」。

我的妻子,很理解我。

她把那床龙凤被面,一直铺在我们的婚床上。

她说,这是嫂子对我们最好的祝福。

我的儿子,也知道这个家的故事。

他常常会问我:「爸爸,那个给你缝裤子的姑奶奶,是个什么样的人?」

我会摸着他的头,告诉他:「她啊,是这个世界上,最好最好的人。」

每年的清明,我都会带着妻子和孩子,回到西川坪,去给嫂子扫墓。

我会亲手拔掉坟前的杂草,给她摆上最新鲜的水果,点上三炷香。

我会把这一年里,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,都说给她听。

我会告诉她,虎子结婚了,娶了一个好媳-妇。

我会告诉她,我的儿子,也考上了大学。

我会告诉她,我们都很好,让她不要挂念。

我不知道,她能不能听见。

但我相信,她一定能看见。

她一定在天上,像当年一样,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,温柔地注视着我们。

有时候,我会在深夜里惊醒。

我会恍惚地看到,一缕昏黄的光,从门缝里透了进来。

一个瘦弱的身影,端着一盏摇曳的煤油灯,慢慢地向我走来。

她在我床边蹲下,轻声说:「裤子破了,我给你缝缝。」

我知道,那只是一个梦。

但那个梦,却比任何现实都要温暖。

因为我知道,在我的生命里,曾经有过这样一盏灯。

它虽然微弱,却足以照亮我前行的路。

它虽然早已熄灭,但它的光,却永远地,留在了我的心里。

一辈子,也灭不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