妻子/散文
发布时间:2025-07-26 11:00 浏览量:30
妻总让我想起旧年巷口那株老槐,带着些时光浸过的温厚,又藏着几分说不出的执拗。她确是读过几年书的,案头那本翻卷了角的《女诫》,纸页间还留着她用铅笔淡淡勾过的痕迹,可终究没能走出那世代相传的规矩——就像檐下的雨,无论如何蜿蜒,终要落回脚下的土地。
她的脸是团团圆圆的,像中秋刚出锅的月饼,带着点粉白的瓷意。眼睛不算大,也不算小,瞳仁是浅褐色的,总像蒙着层薄雾,嵌在略显苍白的脸上,倒显出几分温顺来。说话时声音总压得极低,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尘埃,有时低到几乎与呼吸相融,非得侧过脸去,鼻尖都要碰到她鬓角的碎发,才能勉强捉住几个模糊的字眼。可那声音里的暖意,却像春日晒过的棉絮,轻轻巧巧就漫进心里。
初来我家那日,她穿件洗得发蓝的粗布衫,针脚在领口袖口细密地盘着,像圈沉默的年轮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黑亮得能映出窗棂的影子,挽成个圆润的髻,用根素银簪子别着,簪头刻着朵极小的兰草,是她陪嫁里最体面的物件。她走路极轻,脚跟先落地,再慢慢碾过脚掌,像只养熟了的猫,从堂屋挪到书房,竟听不见半分声响。我常伏案写得入神,猛一抬头,就见她已立在桌旁,手里捧着只粗瓷茶杯,眼睛垂着,望着青砖地上自己的影子,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墨香。
"喝口茶吧。"她轻声说,气息拂过纸面,吹得墨迹微微发颤。
我接过茶杯,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,不烫,也不凉,恰好能一口饮下。不知她是如何算准了时辰,总在我口干舌燥的当口出现,茶水永远是这样妥帖的温度,像她这个人,从不多言,却事事都熨帖在心上。她见我接过杯子,便垂着手退开,裙角扫过椅子腿,带起一阵极轻的风,仿佛刚才立在那里的,只是一道影子。
妻的手是极巧的。我书房抽屉里总躺着个针线笸箩,里面的顶针磨得发亮,各色线团绕得整整齐齐。我的袜子后跟磨破了,她接过时从不多问,第二天递回来,补丁打得方方正正,针脚细得像蚂蚁爬过,藏在袜底,不细看竟瞧不出来。有一回我故意将件月白衬衣的袖口撕了道口子,想逗她多说几句话,次日清晨,那件衬衣叠得平平整整放在床头,破口处竟绣了朵小小的兰草,针脚与衣料的纹路浑然一体,倒像是原本就该有的装饰。我捏着那朵绣花,忽然想起她发间那支银簪,也是兰草模样。
她是极少见外的,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唯有每日傍晚提着竹篮去巷口买菜,去时脚步匆匆,回来时篮子里的青菜带着露水,总能准时赶上我伏案的间隙。我曾打趣说:"巷尾新开的布庄有新式花样,怎不去瞧瞧?"她闻言只是低下头,嘴角浮起一点浅浅的笑意,鬓角的碎发垂下来,遮住半张脸,终是没说一句话。后来听对门王婶说,她在街上遇见相熟的街坊,总是低着头加快脚步,若是被人叫住,脸便红到耳根,嘴里支支吾吾说不上两句,便像受惊的小鹿般匆匆往家赶。我听了,心里竟有些发涩。
妻的厨艺是藏不住的。一碗阳春面,她能煮得汤清面滑,葱花撒得匀匀的;一盘炒青菜,火候掐得正好,脆生生带着点甜。可她从不说自己会做菜,灶台上的油烟熏黄了她的袖口,她只在收拾碗筷时默默搓洗。我若说句"今日的鱼烧得鲜",明日饭桌上必定又见那道红烧鱼,直到我连着吃了三顿,皱着眉说"换个口味罢",她才会红着脸,第二天端上盘清炒时蔬。后来我学了乖,再合口味的菜也只说"尚可",她便不会顿顿都做,只是偶尔端上来,见我吃得香,便会悄悄往我碗里多夹几筷子。
她待我母亲,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恭顺。每日清晨天刚亮,她便提着铜壶去母亲房里请安,倒水洗漱;傍晚掌灯时分,又端着温好的牛奶过去,陪着说几句话。母亲晚年卧病在床,大小便不能自理,她每日里擦洗换衣,熬药喂饭,身上总带着股草药味,却从未见她皱过一次眉。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枯瘦的手指冰凉,眼睛却望着床边正在绞毛巾的妻,气若游丝地说:"这孩子...心实...你要...好好待她..."我当时正痴迷于一位留洋归来的新派女子,听着母亲的话,只含糊地点了点头,心里却不以为然——总觉得妻太过沉闷,像口深井,望不见底,哪比得上新式女子的鲜活灵动。
后来那点痴迷渐渐成了心魔,竟真的起了离婚的念头。那夜我在书房踱了许久,终是鼓起勇气推开她的房门。她正坐在灯下补我的棉裤,昏黄的灯光落在她发间,银丝竟比那支银簪还要亮。我站在门口,喉咙发紧,半晌才挤出那句"我们...分开过罢"。她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,顶针在灯光下闪了闪,随即又低下头,穿针引线的动作依旧平稳,半晌才应了个"好",声音轻得像落在棉裤上的雪。
我原以为她会哭闹,会质问,至少会问一句"为什么",却没想她答应得这样爽快,倒让我准备了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里,进退不是。那夜我宿在书房,桌上的砚台结了层薄冰。半夜被冻醒时,隐约听见隔壁传来极轻的啜泣声,像秋夜里的虫鸣,断断续续,裹在寒风里,钻心刺骨。我披了衣裳起身,站在她房门外,门板上的木纹在月光下像张网,网得我心口发闷。那哭声时断时续,听得人心里发慌,可我终究没敢推开那扇门。
第二日清晨,她准时端来早饭,粥熬得稠稠的,卧着个荷包蛋。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,却依旧低着头,将碗筷摆得整整齐齐。我们对面坐着,喝着粥,瓷碗碰在桌上的声音格外响,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忽然,她放下筷子,从怀里掏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,递到我面前。"我想了一夜,"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,"这是...离婚书,我签了名。"
我展开那张纸,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,墨迹还带着点潮。离婚的缘由写了满满三行,竟全是自责的话——"不擅言辞,难讨欢心"、"厨艺不精,难侍汤药"、"性情古板,难配新知",末了还写着"夫学识渊博,当配贤淑新式女子"。我的名字,她竟已代签了,笔锋带着点颤抖,墨迹新鲜得像是刚落下的泪。我捏着那张纸,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,想起她发间的银簪,想起袜底的补丁,想起那杯不烫不凉的茶...手指竟抖得厉害,那张纸在我掌心碎成了片。
"我...我糊涂了。"我望着她,喉咙里像塞了团棉絮,"我们...还是这样过罢。"
十三她猛地抬起头,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簌簌往下落,却死死咬着嘴唇,没发出一点声音。她抽回手,转身快步走进厨房,柴火声噼里啪啦响起来,夹杂着压抑的哭声,比昨夜清晰些,却依旧带着克制,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闷闷的,敲在我心上。
十四从那以后,我们再没提过离婚的事。日子还是老样子,她依旧在我写作时悄无声息地端来热茶,依旧将我的破袜子补得看不出痕迹,依旧在饭桌上默默往我碗里夹菜。只是有好几次,我半夜醒来,看见她独自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,披着件薄衫,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。月光落在她身上,像落了层霜,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和槐树的影子缠在一起,分不清哪是树,哪是人。
十五上个月,她开始咳嗽,起初只是晨起时咳几声,后来竟咳出了血。我请了城里最好的西医,诊脉时她还强撑着坐起来,说"劳烦先生了"。医生临走时拉着我叹气:"肺痨晚期,怕是...熬不过这个冬天了。"她躺在病床上,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日渐消瘦,颧骨突出来,眼睛倒显得大了些,望着我的时候,总带着点放不下的神色。前日我守在她床边,她忽然伸出手,紧紧攥住我的手腕,那力道大得惊人,枯瘦的手指像藤蔓,缠得我生疼。
十六"我走后...你要找个...会照顾你的人。"她的声音比平时大些,带着喘息,却字字清晰,"要找个...说话响亮点的...能陪你说说话。"
我拼命摇头,想告诉她"我只要你",喉咙却像被堵住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眼泪砸在她手背上,滚烫滚烫的。
十七今晨天刚亮,我被冻醒,伸手去摸身边的被子,却是凉的。我心里一紧,披衣下床,见她躺在床上,眼睛闭着,面容安详得像睡着了,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。枕边放着双新做的黑布鞋,针脚纳得密密的,是我的尺寸,鞋底厚得能踩过雪地。我拿起鞋,里面掉出张纸条,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,只有八个字:"天冷了,记得加衣。"
窗外的风卷着雪粒子,打在窗纸上沙沙响。我抱着那双还带着体温的布鞋,终于忍不住,趴在床边失声痛哭。哭声撞在空荡荡的屋子里,回音裹着寒意,漫过她安详的脸,漫过那支静静躺在梳妆台上的银簪,漫过满室的药香,却再也换不回她那句低低的"喝口茶罢"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