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麦岭的欲火情缘
发布时间:2025-07-12 18:00 浏览量:27
1985年,我嫁给李满囤时就知道他是个废物。
村里人都说,他家磨盘大的炕上,他爹能生七个儿子,他一个都生不出。
守活寡的第五年,暴雨夜借宿的知青苏砚敲开我家门。
他盯着我裹脚布下渗出的血迹,喉结滚动:“嫂子,我帮你推磨。”
石磨转了一夜,汗水浸透他的白衬衫,月光下绷出背肌的轮廓。
当流言蜚语淹到脖子时,我主动给满囤煮了十全大补汤。
他喝完却七窍流血,指着我骂:“毒妇!我休了你!”
我笑着掏出备好的休书:“按手印吧。”
转头跳上苏砚的自行车后座,村里人唾沫星子快把我淹死。
满囤突然举着我落下的红裤衩追来:“大家看!这就是她偷汉的铁证!”
苏砚一把抢过裤衩揣进怀里:“我接得住。”
身后传来满囤新相好杀猪般的嚎叫:“李满囤!这裤衩是老娘给你缝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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磨盘像个贪得无厌的巨兽,蹲踞在灶房幽暗的角落里。我弓着腰,把全身的分量都压在那根磨杠上,冰凉的木杠深深勒进肩窝的肉里,每一次艰难的推动,骨头缝里都吱嘎作响,像是要散了架。新碾的麦粒,带着一股子生涩的土腥气,混着汗水的咸,一股脑钻进鼻孔,堵得人胸口发闷。磨眼儿里漏下的麦粒,沙沙地响,单调得催命。
外头,李满囤那破锣嗓子又嚎开了,不知又跟谁在野地里干了一架,骂骂咧咧的脏话顺风飘进院子,钻进耳朵眼儿里,搅得人脑仁疼。
“日他娘的,输老子三斤粮票想赖账?老子剁了你的爪子!” 他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被劣酒烧坏了的浑浊,像破风箱在拉。
我爹娘当初收下他李家那沉甸甸的、足够买回两头壮实犍牛的彩礼时,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,褶子里藏着的,是对他们瘸腿闺女终于“出手”的如释重负。没人问过我,也没人想过问问李满囤那炕上,是不是真像他爹一样,能种出七个虎崽子来。
五年了。磨盘转了一圈又一圈,把日头磨下去,把月亮磨上来,也把我那点稀薄的念想,磨成了灶膛里冰冷的死灰。我的肚子,始终平坦得像这陕北冬天冻硬了的塬面,连一丝春草的影子都冒不出来。村头巷尾那些婆姨们压低了嗓门的嘀咕,像长了腿的毒虫子,顺着墙根门缝爬进来,钻进耳朵,咬得人心窝子疼:“老李家那磨盘大的炕哟…风水轮流转,到他满囤这儿,怕不是那地界儿,早就撂荒了…”
灶膛里的火苗蔫蔫的,挣扎着舔舐锅底,映得我投在对面土墙上的影子巨大而扭曲,像个沉默的鬼。我用力推着磨杠,牙齿咬得腮帮子发酸,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,淌进嘴角,又苦又涩。腿间那点隐秘的、属于女人的地方,日复一日地干涸着,像是被这黄土高原上永不停歇的旱风彻底抽干了水分,只剩下一片灼热的、麻木的空洞。这日子,就像这推不完的磨,沉、暗、闷,一眼望不到头,也望不见一丝活气。
天擦黑,像块吸饱了脏水的破抹布,沉甸甸地压下来时,李满囤才晃荡着进了门。带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烧酒味儿和汗臭,熏得人直犯恶心。他看也没看灶台边弓腰推磨的我,径直走到水缸边,舀起半瓢凉水,咕咚咕咚灌下去,水顺着他的嘴角、胡茬往下淌,洇湿了那件油亮发硬的粗布褂子前襟。
“喂!”他抹了把嘴,把水瓢往缸沿上重重一磕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响,震得灶台上的土簌簌往下掉,“有吃的没?饿死老子了!”他眼珠子浑浊地扫过来,像两粒蒙了尘的玻璃弹子,里面空空荡荡,映不出一点人影。
我停下推磨的手,肩胛骨那里一阵撕裂般的酸痛。没应声,只是走到锅台边,掀开锅盖。一股混着麦麸味儿的热气腾起来。锅里是稠乎乎的糊糊,上面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子。我舀了一碗,放在那张油腻腻的小炕桌上。
他趿拉着那双破得露出脚趾头的布鞋,走到桌边,一屁股墩在炕沿上,震得炕桌晃了晃。他端起碗,也不管烫,吸溜吸溜地喝起来,糊糊沾满了胡茬。喝了几大口,他才腾出嘴,眼皮也不抬一下,含混不清地嘟囔:“磨完这点儿就歇了吧,省点灯油。”
我重新握住冰冷的磨杠,肩窝被勒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。磨盘沉重地转动起来,发出低沉的、令人牙酸的碾压声。昏暗的油灯把我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随着磨盘的转动,那巨大的影子也跟着扭曲、晃动,像一个被困住的幽灵,徒劳地推着无形的枷锁。灯油燃烧的气味,混合着麦粉的尘土气,还有他身上散发的酒臭汗酸,在这狭小的灶房里沉沉浮浮,几乎让人窒息。窗外,风开始呜咽着摇撼窗棂上的旧麻纸,发出噗噗的声响,像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急切地抓挠。
推磨的脚心,不知何时磨破了,血水混着汗水,把裹脚布浸得又湿又黏,每挪一步,都像踩在针毡上。那疼丝丝缕缕,顺着脚底板往上钻。我咬着牙,一声不吭,只是更用力地压下身子,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根磨杠上。汗水流进眼睛,刺得生疼,眼前一片模糊。
就在这时,院门被拍响了。不是李满囤那种蛮横的砸门,声音急促,带着一种被风雨追赶的狼狈。
“谁啊?”李满囤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,碗重重地顿在桌上,糊糊溅出来几点。
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,被风撕扯得有些变调,却依旧清朗:“满囤哥!是我,苏砚!雨太大了,实在走不了,能在您这儿……避避雨吗?”
李满囤皱起眉头,嘴里不知咕哝了句什么,趿拉着鞋去开门。吱呀一声,湿冷的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猛地灌进来,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摆,几乎熄灭。门口立着一个湿透的身影,高瘦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背着一个同样湿漉漉的帆布挎包。雨水顺着他乌黑的短发往下淌,滑过棱角分明的下颌,滴落在门槛上。他抹了把脸上的水,露出一张年轻的脸,有些苍白,但眉宇间有种村里男人少见的书卷气。
“苏老师?”李满囤认出来人,语气缓和了些,“快进来快进来!这鬼天气!”
苏砚道了声谢,迈步进来,带进一股清冽的雨水气息,短暂地冲淡了屋里的浑浊。他跺了跺脚上的泥水,目光下意识地在狭小的灶房里扫过,掠过那张小炕桌,掠过冒着热气的锅,最后,落在我身上,落在我因疼痛而微微蜷缩的、穿着破旧布鞋的脚上。
那目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,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感官。我下意识地把那只伤脚往后缩了缩,想藏进磨盘投下的更深阴影里。肩上磨杠的沉重,脚底的刺痛,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。灶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,跳动着映在他年轻而潮湿的脸上,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,显得格外深邃。
李满囤指了指墙角一个破旧的草墩子:“苏老师,凑合坐会儿吧。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。”他打了个带着酒气的哈欠,眼皮耷拉着,“我乏了,先去躺会儿。”说着,也不管客人,自顾自地掀开里屋那油腻发亮的蓝布门帘,钻了进去,很快,里面就传来他粗重的鼾声。
灶房里只剩下我和苏砚,还有那盘沉重的石磨。空气凝滞得如同黏稠的麦糊,只剩下雨水敲打窗纸的噼啪声,单调而急促。他坐在草墩上,显得有些局促,湿透的工装紧贴着身体,勾勒出年轻人特有的肩背线条。目光偶尔掠过石磨,掠过我推磨的身影,又飞快地移开,落在墙角堆放的柴禾上,或是地上坑洼不平的土面。
沉默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脚底钻心的疼,再次用力推动磨杠。石磨发出沉重的呻吟,碾碎着麦粒,也碾碎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。汗水沿着额角滑落,流进眼角,刺得生疼。脚底那块湿黏的裹脚布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。
“嫂子,” 苏砚的声音突然响起,打破了沉默,带着一丝试探性的迟疑,“你…脚是不是伤了?”
我推磨的动作猛地一顿,磨杠差点脱手。心口毫无征兆地一紧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。我僵硬地转过头,对上他的眼睛。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,那双眼睛亮得惊人,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的狼狈。他没等我回答,目光径直落在我那只下意识蜷缩起来的脚上。那目光专注、直接,像探照灯一样,剥开了破旧布鞋和湿透裹脚布的遮掩,直直刺向我脚心那隐秘的伤口。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带来的灼热感。
他站起身,从他那湿漉漉的帆布挎包里摸索着,掏出一个扁扁的铁皮盒子,盒子上红漆剥落,露出里面的铁锈色。“我这里有药,还有干净的布。” 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,“推磨的活计,我替嫂子搭把手吧。你这脚…不能再使劲了。”
我的嘴唇动了动,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干涩的麦麸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拒绝?感激?羞耻?各种情绪像打翻的颜料桶,混在一起,搅得心乱如麻。脚底的疼痛却在这混乱中尖锐地提醒着我,那湿布黏在伤口上的每一次摩擦,都带来一阵钻心的抽痛。
他见我僵立着不动,便不再多言,径直走到磨盘旁。一股年轻男子身上特有的、混着雨水清冽和淡淡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,瞬间盖过了屋里原本沉闷的酒臭和尘土味。他脱下那件湿透的蓝色工装外套,里面是一件同样被雨水打湿、紧贴着身体的白色旧汗衫。他小心地将外套搭在一旁的柴禾堆上,露出汗衫下清晰起伏的肩背轮廓,年轻而充满力量感。
他伸出手,不由分说地握住了磨杠的前端。那双手,骨节分明,手指修长,不像常年握锄把的手那样布满厚茧,但也绝不是文弱书生的手,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。
“嫂子,你松手,歇着。”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就在我耳边响起。
一股巨大的、完全陌生的力量顺着磨杠传递过来。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。沉重的石磨,在他沉稳有力的推动下,竟然发出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声音——不再是痛苦压抑的呻吟,而是一种顺畅、低沉、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滚动声。嘎吱…嘎吱…石磨欢快地转动起来,比我自己推时不知快了多少倍。
他微微弓着腰,背部的肌肉在湿透的白汗衫下绷紧、舒展,像一张拉满了的弓,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。每一次发力,汗衫便紧紧贴在他贲起的背肌上,勾勒出清晰而流畅的线条,随着磨盘转动的节奏起伏、扭动。昏黄的油灯光晕笼罩着他,那汗湿的布料下,年轻肉体的力量与温热,仿佛有了实质,随着石磨的低吼和麦粒碾碎的沙沙声,在这狭小闷热的灶房里弥漫开来。
我像被钉在了原地,目光无法从那起伏的脊背上移开。脚底的疼痛似乎消失了,被另一种更汹涌、更陌生的潮水淹没。心口怦怦直跳,擂鼓一样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喉咙干得发紧,身体深处,那片干涸了太久、早已被遗忘的隐秘角落,竟传来一丝细微的、令人心慌的悸动,如同久旱龟裂的河床,感受到第一缕遥远雨丝的湿意。我慌忙别开脸,视线无处安放,最终落在墙角那个小小的铁皮药盒上。
他沉默地推着磨,手臂和肩背的肌肉线条在每一次发力时都清晰地绷紧、延展。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白汗衫,使它近乎透明地贴在他宽阔的背上,紧实的肌肉轮廓纤毫毕现。灶房里只剩下石磨沉重的滚动声,麦粒被碾压的沙沙声,还有他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。那呼吸声,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,混着他身上年轻的气息,一下下撩拨着我紧绷的神经。
不知过了多久,石磨旁堆积的麦粒终于见了底。他慢慢停下动作,胸膛微微起伏,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到下颌,滴在磨盘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他直起身,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,湿透的汗衫紧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。
“磨好了,嫂子。” 他转过身,声音有些微喘,目光落在我那只伤脚上,“药……”他指了指地上的铁皮盒子。
我如梦初醒,脸上腾地一下烧起来,慌乱地弯腰想去拿药盒,动作却因为心慌而显得笨拙。脚底的伤口被牵扯,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,我不由得“嘶”了一声,身体晃了晃。
“小心!” 他眼疾手快,一步跨过来,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。他的手掌宽大、温热,带着推磨后的汗湿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,透过我薄薄的衣袖传来。那温度烫得惊人,我像被烙铁灼了一下,猛地抽回手臂。
“我…我自己来。” 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带着自己都陌生的颤抖。不敢看他,只觉脸上火烧火燎。我几乎是踉跄着走到草墩边坐下,背对着他,费力地弯下腰,手指哆嗦着去解脚上那湿透肮脏的裹脚布。布条黏在伤口上,每扯动一下,都带来一阵钻心的疼,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。
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。他走了过来,在我面前蹲下,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,将我笼罩。他没说话,只是伸出手,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接过了我手中染血的布条。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我脚踝的皮肤,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瞬间窜遍全身,让我猛地一颤。
“嫂子,得罪了。” 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。他小心翼翼地、一点点地揭开那黏连的布条。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,仿佛在剥离一件易碎的古董。脚心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,伤口狰狞地翻着皮肉,混着泥土和血水。他拧开药盒,用干净的白布条蘸了药水。冰凉的药水触碰到伤口,激得我倒抽一口冷气。
“忍一忍。” 他低声道,声音离得很近。他低着头,乌黑的发顶近在咫尺,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。他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秽,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,生怕弄疼了我。那专注的神情,像是在处理一件无比珍视的物品。
灶房里静得可怕。只有他清理伤口时细微的窸窣声,药水的气味弥漫开来,带着一丝苦涩的清凉。我僵坐着,浑身紧绷,脚踝处被他手指触碰的地方,像被点燃了一簇簇细小的火苗,一路烧灼到心底最深处那片荒芜的角落。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陌生的、令人心悸的悸动交织着,在胸腔里翻腾冲撞。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上,落在他紧抿的唇线,落在他被汗水濡湿的鬓角。
就在这时,里屋传来一声粗重的咳嗽,紧接着是李满囤含混不清的梦呓:“……喝!再来一碗……” 声音打破了这紧绷的、几乎凝滞的空气。
苏砚包扎的手微微一顿,随即又恢复了流畅。他利落地打了个结,剪断多余的布条,动作干净利落。“好了,嫂子。这两天尽量别沾水,也别使大力气。” 他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退开一步,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。他拿起搭在柴禾堆上的湿外套,重新穿上,遮住了那身汗湿的、曾让我心慌意乱的白汗衫。
“雨好像小点了,我该走了。” 他看向窗外,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朗和平静,仿佛刚才那一切从未发生。他背上挎包,走到门口,又停住脚步,回头看了我一眼。那眼神复杂,似乎包含了歉意、担忧,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。
“嫂子,” 他顿了顿,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,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,“保重。”
门吱呀一声被拉开,一股带着湿冷水汽的风涌进来。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黑暗和细密的雨丝中,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。我依旧僵坐在草墩上,脚上缠着崭新的、带着药味的白布条。灶房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年轻的气息和推磨时蒸腾的热力,但更多的,是李满囤如雷的鼾声重新占据了每一寸空间。脚底的伤口被药水浸得冰凉,可心口那片被点燃的荒芜之地,却像被浇了油,烧得更旺了。
第二天晌午,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,晒得黄土路都冒起了白烟。我提着半篮子刚摘的、还带着毛刺的青黄瓜,打算去河边淘洗。刚拐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,就听见树后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嬉笑声,是村里那几个最爱嚼舌根的婆娘。
“……啧啧,昨晚上那雨大的,苏老师咋就偏偏去了她家?” 一个尖细的嗓音,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。
“还能为啥?一个守活寡的,一个城里来的知青小伙儿,干柴烈火呗!”另一个声音沙哑地接腔,语气里满是恶毒的揣测,“你是没瞅见,昨儿晚上她家那灯,亮了大半宿!推磨?鬼才信!那石磨转得,啧啧,怕不是磨别的去了吧?哈哈哈……”
一阵压抑的哄笑声响起。
“可不是嘛!你们说,她那块盐碱地,五年了屁都不生一个,见了苏老师那样的嫩后生,能不眼馋?” 尖细的嗓音越发刻薄,“李满囤那个没用的东西,怕是睡死了吧?绿帽子戴上了都不知道!”
“嘘!小声点!别让人听见!” 沙哑的嗓音假意阻止,却透着更深的恶意,“听见怕啥?她王秀禾敢做,还怕人说?等着瞧吧,这闲话啊,用不了两天,就得淹到她脖子根儿!看她还有没有脸在野麦岭待下去!”
一阵风吹过,老槐树的叶子哗啦啦响。我攥着竹篮提梁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尖锐的疼痛却压不住心底涌上来的那阵刺骨的寒意和恶心。那些污言秽语,像淬了毒的针,一根根扎进耳朵里,又顺着血脉流遍全身。我猛地转过身,不再走向河边,而是沿着另一条僻静的小路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。竹篮里的青黄瓜,仿佛也沾染了那些污秽,沉甸甸地坠着我的手。
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,一股熟悉的、混着酒气和汗臭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。李满囤四仰八叉地躺在堂屋那张吱嘎作响的破竹躺椅上,睡得鼾声如雷,嘴角挂着一丝涎水。一只空酒瓶歪倒在他脚边。看着他那张无知无觉、睡得死沉的脸,听着那粗重的鼾声,一股冰冷的恨意,像毒蛇一样,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了上来,瞬间缠紧了五脏六腑。
流言?淹到脖子根?我王秀禾,凭什么要被这些唾沫星子淹死?凭什么要背着这口黑锅,在这死水一样的日子里腐烂?
一个念头,像黑暗里骤然划亮的火柴,带着决绝的疯狂和冰冷的算计,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。它来得如此突然,又如此自然,仿佛早已蛰伏在心底深处,只等这一刻被点燃。
我放下竹篮,悄无声息地走进灶房。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坛坛罐罐。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旧陶罐里,藏着几样东西:一把晒干的巴豆壳,几根枯黄的断肠草根,还有一小包颜色深褐、气味刺鼻的土碱——那是前年刷墙剩下的。
我洗净手,找出家里那口熬药的旧瓦罐,生了火。火焰舔舐着罐底,发出噼啪的轻响。我把几片干瘪的巴豆壳丢进去,又掰下一小截枯黄的断肠草根。罐里的水渐渐翻滚起来,冒起带着怪味的白气。最后,我捻起一小撮土碱,指尖沾上那刺鼻的粉末,犹豫只在脑中一闪而过,便毫不犹豫地撒进了翻滚的药汤里。深褐色的粉末迅速溶解,汤药的颜色变得浑浊诡异,气味更加刺鼻难闻。
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瓦罐里翻滚的、颜色诡异的汤汁,用勺子缓缓搅动着。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,映在我冰冷的瞳孔里。外面,李满囤的鼾声依旧响亮,无知无觉。
瓦罐里的汤药翻滚着,浓稠的泡沫破裂,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土腥、草涩和刺鼻碱味的怪异气息。我舀了小半碗,深褐色的汤汁在粗瓷碗里晃荡,像某种不祥的沼泽淤泥。我端着碗,走到堂屋。李满囤还在竹躺椅上挺着,鼾声震天,涎水流到了脖子里。
“满囤,” 我推了推他的肩膀,声音不高不低,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“醒醒,喝了这个。”
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布满血丝的眼珠浑浊地转了转,看到我手里的碗,皱起眉头,一脸的不耐烦:“啥玩意儿?黑乎乎的,老子不喝!”
“十全大补汤。” 我把碗又往前递了递,凑近他的鼻子,“村东头王婆子给的方子,专治……你那毛病。” 我的声音压低了些,带着一种刻意的暗示,“喝了,兴许咱家那炕上,就能有动静了。”
李满囤浑浊的眼珠猛地定住了。他盯着我,又看看那碗气味刺鼻的药汤,脸上的不耐烦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渴望、疑虑和一丝贪婪的表情取代。炕上的动静,生儿子……这就像拴在他命门上的一根绳。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伸出粗黑的手,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碗。
“真…真有用?” 他哑着嗓子问,眼神里是病急乱投医的急切。
“王婆子说,她侄子喝了半年,媳妇就怀上了。” 我淡淡地说,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眼底的挣扎。
“妈的!” 他低骂一声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又像是被那“半年”的期限刺激得失去了耐心。他不再犹豫,端起碗,仰起脖子,咕咚咕咚,像饮驴一样,将那碗深褐色的汤汁大口灌了下去。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,沾湿了胡茬和衣襟。
碗很快见了底。他重重地把碗顿在旁边的小桌上,发出“哐”一声响,抬手抹了把嘴,咂巴了两下,眉头紧锁:“呸!真他娘的难喝!又苦又涩又烧嗓子!”
他靠在躺椅上,粗重地喘了几口气,似乎在努力压下那股翻涌的恶心感。没过多久,他的脸色开始变了。先是涨红,像猪肝一样,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。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,嘴里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“哎哟…这肚子…不对劲…” 他捂着肚子,身体在躺椅上蜷缩起来,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上、脖子上冒出来,“疼…绞着疼…火烧火燎的…”
呻吟很快变成了嘶吼。他猛地从躺椅上滚下来,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土地面上,像一条离了水的鱼,痛苦地翻滚、抽搐。他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,眼珠子可怕地凸出来,布满了血丝,死死地瞪着我,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滔天的怨毒。
“你…你…”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,拼命想挤出几个字,嘴角却开始溢出混着血丝的涎沫,“毒…毒妇…你…害我…”
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,双腿在地上乱蹬,踢翻了旁边的矮凳。那凸出的、布满血丝的眼珠,像两颗淬了毒的玻璃弹子,死死地钉在我脸上,充满了怨毒的诅咒。他挣扎着,用尽最后的力气,染着黑红污血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我,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嘶吼:“毒…毒妇!我…我…休了你!休…休…”
那“休”字尚未完全出口,他指向我的手臂猛地一僵,随即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重重垂落,砸在冰冷的地面上。身体最后剧烈地抽搐了两下,便彻底不动了。只有那双凸出的、死不瞑目的眼睛,依旧大张着,空洞地瞪着低矮破败的屋顶椽子,嘴角残留着黑红的污血和涎沫。
堂屋里死寂一片。浓烈的血腥味和那股药汤的怪味混合在一起,弥漫在浑浊的空气里。我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,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。脸上没有恐惧,没有悲伤,甚至没有一丝波澜,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。只有胸口深处,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,在经历最初的猛烈撞击后,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冰冷而清晰的节奏,缓慢而沉重地搏动着。
院门突然被撞开!邻居张婶惊恐的尖叫像一把生锈的剪刀,猛地撕破了死寂:“杀人了!李满囤死了!王秀禾毒死她男人了——!”
尖叫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,瞬间引爆了整个死寂的野麦岭。
“毒死亲夫啦!”
“快来人啊!抓住王秀禾那个毒妇!”
“报官!快报官!”
杂沓的脚步声、惊恐的呼喊、愤怒的咒骂声,像决堤的洪水,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,瞬间淹没了小小的院落。一张张惊恐、愤怒、扭曲的脸挤满了院门和矮墙头,无数道目光,带着审判和唾弃,像冰冷的箭矢,齐刷刷射向站在堂屋门口的我。
“天杀的!心肠太毒了!”
“守不住活寡就下毒手?该千刀万剐!”
“绑了她!沉塘!给满囤偿命!”
愤怒的村民挥舞着锄头、镰刀,几个膀大腰圆的后生撸起袖子就要往里冲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。
“都别动!”
一声炸雷般的断喝在院门口响起。村长李老栓铁青着脸,带着两个本家的壮汉挤开人群走了进来。他看了一眼地上李满囤的死状,眉头拧成了疙瘩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。他锐利的目光刀子一样剐在我脸上,带着审视和极度的厌恶。
“王秀禾!” 李老栓的声音冰冷严厉,“怎么回事?说!”
所有的喧嚣瞬间沉寂下来,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我,等着看我的辩解,或者更确切地说,等着看我崩溃、认罪。
我缓缓抬起眼,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愤怒、恐惧、幸灾乐祸的脸,最后落在村长那张铁青的脸上。脸上依旧没有泪,没有惧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。我慢慢地、一字一顿地开口,声音不高,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,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:
“他没死。”
死寂。绝对的死寂。
挤满院子的村民,连同村长李老栓,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,脸上的愤怒、惊恐瞬间凝固,扭曲成一种极度荒谬和难以置信的表情。空气仿佛被抽空了,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。
“放屁!” 一个后生最先反应过来,指着地上的李满囤怒吼,“都硬了!眼珠子都凸出来了!你没看见血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地上那具“尸体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!
“咳咳…咳…呕…” 李满囤猛地弓起身子,像只被丢上岸的虾米,痛苦地蜷缩着,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。污秽物混着黑红的血块,喷射在冰冷的地面上,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和血腥味。他剧烈地喘息着,胸口像破风箱一样起伏,凸出的眼珠里布满了痛苦的血丝,但瞳孔里确实有了活人的光——尽管那光芒充满了怨毒和极度的恐惧。他死死地盯着我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,染血的手指颤抖着,依旧顽固地指向我。
“毒…毒妇…休…休了你…” 破碎的声音再次挤出喉咙,带着垂死的虚弱和刻骨的恨意。
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气声。所有人都被这死而复生的诡谲一幕惊呆了,张大着嘴,眼睛瞪得滚圆,像是集体看到了最恐怖的鬼怪。
“看…看吧!” 李满囤挣扎着,用尽力气嘶喊,声音嘶哑如同破锣,“她…她就是要毒死我!这毒妇…留不得!休…休了她!”
我看着他在地上痛苦挣扎、声嘶力竭指控我的样子,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。那不是一个笑容,更像是一种宣告。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,我慢慢将手伸进了怀里。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口袋里,有一小卷粗糙发黄的纸。
我把它掏了出来,当着村长李老栓,当着所有惊魂未定的村民的面,一点点,平静地展开。
那是一张早已写好的休书。墨迹陈旧,显然不是刚刚写的。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,但内容清晰无比:
“立休书人李满囤,因妻王秀禾不守妇道,心肠歹毒,无所出,特立此休书,从此恩断义绝,各不相干。空口无凭,立字为证。”
我拿着这张休书,走到李满囤面前,蹲下身。浓烈的血腥和呕吐物的恶臭扑面而来。我把休书摊开在他眼前,另一只手,稳稳地托起他那只染满污血、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。
“按手印吧,李满囤。” 我的声音不高,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你亲口说的,要休了我。字,是你当初摁了手印的。” 我指了指休书末尾那个模糊的、带着墨渍的红指印——那是他几年前醉酒后被我哄着按下的,为了什么,他自己都忘了。
李满囤凸出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那张休书,又猛地转向我,那目光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我烧穿。他喉咙里嗬嗬作响,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,似乎想把手抽回去,想破口大骂。
“按!” 我猛地攥紧了他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。指甲几乎嵌进他污秽的皮肉里。我的目光冰冷地刺入他恐惧的眼底,声音压得更低,只有他能听见:“不想再尝尝那碗汤的滋味,就给我按下去。”
李满囤的身体猛地一僵,眼底那滔天的怨毒瞬间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。他死死地盯着我,仿佛看到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。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最终,那只染血的手指,带着万般的不甘和极致的恐惧,颤抖着,被我死死地按在了休书末尾那片空白上。
一个鲜红、污秽、带着血丝和泥土的指印,清晰地印在了泛黄的纸上。
我松开手,站起身,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般的男人。我拿着那张染血的休书,转向脸色铁青、惊疑不定的村长李老栓,平静地递了过去。
“村长,您过目。休书在此,手印是他李满囤亲手按的。从今往后,我王秀禾,与他李家,再无瓜葛。”
阳光,毫无遮挡地倾泻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,白得晃眼。我手里攥着那张染血的休书,纸页粗糙的触感烙在掌心,像一块滚烫的烙铁。身后,李满囤那间破败的院子已经被愤怒和惊疑的人群重新包围,咒骂声、哭嚎声(多半是李满囤那远房婶子在干嚎)、村长李老栓厉声维持秩序的呵斥声,混杂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。
就在这时,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穿透了这片嘈杂,由远及近,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轻快。
苏砚骑着那辆半旧的二八大杠,像一道利箭,分开混乱的人群,稳稳地停在了我的面前。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额前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,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,只有那双眼睛,亮得惊人,定定地看着我。
他一只脚点地支撑着车子,下巴朝后座的方向微微一点,动作干脆利落,没有一句废话:“走。”
这个字,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。
“看!奸夫来了!”
“不要脸的狗男女!”
“刚休了男人就迫不及待了?呸!”
“拦住他们!不能让他们跑了!”
群情激愤,几个红了眼的汉子提着锄头镰刀就往前涌,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苏砚的脸上。李老栓的脸色黑得像锅底,厉声喝道:“苏砚!你想干什么?还嫌不够乱吗?给我站住!”
苏砚仿佛没听见身后的咆哮和逼近的危险。他依旧稳稳地扶着车把,目光穿过那些狰狞的面孔,只落在我身上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和沉甸甸的安稳。
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翻滚着愤怒和愚昧的泥潭,那片埋葬了我五年青春和所有生机的死地。心底最后一丝残留的、对这片土地的牵绊,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,彻底消失无踪。没有丝毫犹豫,我上前一步,侧身坐上了那冰冷的自行车后座。
“抱紧。”苏砚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。
我伸出手臂,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。隔着薄薄的工装布料,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和蕴藏的力量。他猛地一蹬脚踏,自行车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,骤然加速,冲向村口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黄土大道。
风,猛地灌满了我的衣袖和头发,带着田野里青草和尘土的气息,刮在脸上,竟有一种久违的、生疼的自由感。身后的叫骂声、怒吼声,迅速被车轮碾过土路卷起的漫天黄尘所吞没、拉远。
“王秀禾!你个破鞋——!” 李满囤那破锣嗓子发出的、带着血腥味的嘶吼,像垂死野兽的哀鸣,穿透烟尘,遥遥追来,“你等着!老子跟你没完——!”
这恶毒的诅咒,此刻听在耳中,却如同败犬的远吠,再也无法在我心中掀起一丝涟漪。
然而,就在车轮即将冲出村口,将野麦岭彻底甩在身后之时,身后那团翻滚的烟尘里,突然爆发出一个更加凄厉、更加歇斯底里的尖叫!
“站住!王秀禾!你给我站住——!”
是村西头的寡妇,马金花!她披头散发,状若疯癫,手里高高举着一团刺目的红色,像举着一面耻辱的旗帜,从混乱的人群里拼命挤出来,跌跌撞撞地追着自行车,声嘶力竭地哭喊:
“大家快看啊!看看这个不要脸的毒妇!这就是她偷汉子的铁证!她落在我家满囤哥炕上的……红裤衩啊——!”
那尖利高亢的声音,如同淬了毒的钢针,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喧嚣。沸腾的人群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,无数道目光,惊愕、鄙夷、幸灾乐祸,齐刷刷地聚焦在马金花手中那团迎风招展的、刺目的猩红上!
自行车猛地一顿。
苏砚捏紧了刹车,车轮在黄土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,停了下来。他单脚点地,扶着车把,缓缓地转过了身。
我也跟着转过头。
尘土渐渐落下,清晰地映出马金花那张因激动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,以及她手中死死攥着的那条……颜色鲜红、布料廉价、在阳光下甚至能看到洗得有些发白的边缘和……裤腰上一个歪歪扭扭缝上去的牡丹花补丁的红裤衩。
李满囤也挣扎着被两个本家兄弟架着胳膊拖到了人群前面。他脸上糊着血污和尘土,气息奄奄,但看到那条红裤衩,尤其是看到它被马金花当众举着,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得意、怨毒和极度羞耻的光芒。他咧开带血的嘴,嘶声力竭地喊,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生命:
“对!就是它!王秀禾!你…你偷人…留下的…铁证!大家伙儿都看看!看看这不要脸的破鞋!苏砚!你…你们这对狗男女…不得好死!” 他挣扎着,想扑过来,却被架着动弹不得,只能像条疯狗一样咆哮。
整个野麦岭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所有的目光,都像探照灯一样,在我、苏砚、那条刺目的红裤衩、以及状若疯魔的马金花和李满囤之间来回扫射。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,充满了鄙夷、审判和一种病态的好奇。
马金花高举着那条红裤衩,像是举着胜利的旗帜,朝着苏砚和我,一步步逼近,脸上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、扭曲的快意:“苏老师!你瞪大眼睛看清楚!这就是你搂在怀里当宝贝的破鞋!她的裤衩都落在别的男人炕上了!你还要捡这双破鞋吗?你……”
她的话,像毒蛇吐信,恶毒地喷洒着。
苏砚静静地坐在自行车上,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道笔直的影子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没有愤怒,没有羞耻,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。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马金花一步步走近,看着她手中那团刺目的猩红。
就在马金花走到自行车前,几乎要把那条裤衩戳到苏砚脸上时——
苏砚动了。
他的动作快如闪电,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从容。在马金花惊愕的目光中,在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,他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已经伸了出去。
没有抢夺,没有撕扯。
他只是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,极其精准地、稳稳地拈住了那条红裤衩的一角。仿佛那不是一件带着污秽意味的贴身衣物,而只是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。
然后,在所有人——包括我——极度震惊、茫然、甚至荒谬的目光注视下,他手臂一收,极其自然地将那条红裤衩……揣进了自己蓝色工装外套的内侧口袋里。
动作流畅,行云流水,仿佛只是收起了一块擦汗的手帕。
整个野麦岭,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连聒噪的知了都仿佛被这一幕惊得噤了声。风卷着尘土,打着旋儿从人群脚下掠过。
苏砚放好裤衩,甚至还下意识地轻轻拍了一下工装口袋的外侧,像是确认它的位置。然后,他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那一张张因极度震惊而彻底石化的脸,扫过目瞪口呆、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的马金花,扫过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、脸上血色尽褪、只剩下死灰般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李满囤。
他的嘴唇动了动,声音不高,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,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村口,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沉稳和……近乎狂妄的平静:
“我接得住。”
死寂。绝对的死寂。
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,像一道无形的惊雷,劈在每个人的头顶。马金花高举的手僵在半空,脸上的快意和恶毒彻底凝固,继而扭曲成一种极度的茫然和荒谬。李满囤脸上的怨毒和得意瞬间被一种巨大的、无法理解的恐惧取代,他凸出的眼珠死死盯着苏砚那平静的脸,又猛地转向旁边脸色煞白如纸的马金花,身体筛糠般抖起来。
人群像被冻住了,连呼吸声都消失了。
就在这片诡异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中——
“李满囤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到变调的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嚎叫,猛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!是马金花!
她像一头发狂的母兽,双眼赤红,所有的愤怒、羞耻、被愚弄的疯狂瞬间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。她不再看苏砚和我,而是猛地转过身,披头散发地扑向被架着的李满囤!
“你个天杀的畜生!挨千刀的王八犊子!这裤衩!这裤衩是老娘给你缝的!是你个不要脸的偷摸塞给我的!你…你…” 她语无伦次,巨大的羞愤和当众被揭穿的耻辱让她彻底崩溃,她尖叫着,伸出尖利的指甲,狠狠地抓向李满囤那张糊满血污、此刻只剩下惊恐的脸!
“啊——!” 李满囤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。
场面瞬间炸开了锅!
“啥?马金花的裤衩?”
“李满囤偷了塞给她的?”
“我的老天爷!这…这都什么事啊!”
“原来贼喊捉贼!呸!一对不要脸的狗东西!”
惊愕、鄙夷、幸灾乐祸的议论声轰然炸响,比之前的咒骂声更加汹涌。人群像煮沸的开水,指指点点,哄笑声、唾骂声此起彼伏。几个架着李满囤的本家兄弟,像是被烫到一样,猛地松开了手。李满囤“噗通”一声摔倒在地,马金花则像疯了一样扑在他身上,又抓又挠又咬,哭嚎咒骂声响彻云霄。
“你个丧天良的!你害死老娘了!我跟你拼了——!”
村长李老栓的脸,由青转紫,再由紫转黑,最后变成一片颓败的死灰。他嘴唇哆嗦着,看着地上滚作一团的李满囤和马金花,又看看周围混乱不堪、如同闹剧般的场面,最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,长长地、沉重地叹了口气,仿佛瞬间老了十岁。他无力地挥了挥手,连维持秩序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苏砚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地狱景象。他重新握紧车把,脚下一蹬。
自行车再次启动,这一次,没有任何阻滞。车轮轻快地碾过黄土路,将那片混乱的喧嚣、污浊的唾骂、荒诞的闹剧,连同整个令人窒息的野麦岭,彻底地、永远地甩在了身后飞扬的尘土之中。
风,更加猛烈地灌满了衣袖,带着山野间自由的气息,吹散了发髻,吹乱了额发。道路两旁,是无垠的、在阳光下翻滚着金色波浪的麦田,一直延伸到湛蓝的天际线。远处,是层叠起伏、沉默而坚实的青色山峦。
我依旧环抱着苏砚的腰,脸颊贴在他温热而坚实的后背上,感受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工装传递过来。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,从脚底升腾而起,蔓延至四肢百骸。五年积压的沉闷、屈辱、窒息,仿佛都被这强劲的山风吹散了,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脏,在自由地、有力地搏动。
苏砚没有说话,只是稳稳地骑着车。阳光在他乌黑的发梢跳跃,勾勒出他侧脸坚毅的轮廓。他工装外套内侧的口袋,微微鼓起一个小小的形状。
我微微侧过头,目光掠过路边一丛丛疯长的野草,掠过田埂上几棵无人看顾、却依旧结满了累累果实的野杏树。青涩的杏子在枝叶间若隐若现,在炽烈的阳光下,表皮泛着一种毛茸茸的、诱人的光泽。
车子经过一棵格外高大的野杏树时,我下意识地伸出手。指尖掠过粗糙的树皮和冰凉的叶片,准确地摘下了一颗沉甸甸的青杏。
果子握在掌心,坚硬,微凉,带着山野的生气。
我把它凑到嘴边,没有犹豫,轻轻地咬了下去。
一股极其浓烈、霸道、几乎让人皱眉的酸涩,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,尖锐地刺激着味蕾,直冲天灵盖。这酸,如此猛烈,如此纯粹,像是浓缩了过往所有的不堪和挣扎。
然而,就在这极致的酸楚之后,一丝极其细微、却无比清晰的回甘,悄然从舌根深处弥漫开来。那甘甜如此微弱,却又如此坚韧,像黑暗尽头透出的第一缕光,像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水流,温柔而执着地冲刷着那浓烈的酸涩,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劫后余生的熨帖。
我慢慢地咀嚼着,感受着那酸与甜在唇齿间纠缠、交融。酸得透彻,甜得隐晦。风依旧在耳边呼啸,吹干了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湿意。我抬起头,望向道路前方。黄土路在车轮下延伸,消失在远方的山坳和耀眼的阳光里,看不到尽头。
车子碾过一块土坷垃,微微颠簸了一下。我下意识地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手臂,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后背里。那坚实的触感,成了这颠簸前路上唯一的锚点。
车轮滚滚,载着我们,向着山外,向着那片未知的、或许依旧坎坷、但终归是自由的天光,一路向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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